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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天边的楚鲁松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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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边的楚鲁松杰
新华社记者“雪域孤岛”践行“四力”行知录

( 2019-07-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2019年4月9日,记者陈尚才(左一)在楚鲁松杰乡巴卡村巴角组采访。   摄影:云旦
 
▲2019年1月8日,风雪中的楚鲁松杰乡政府。
                 摄影:本报记者陈尚才
 
  
 
  
 

 
    本报记者陈尚才
 

 
  从西藏阿里返回拉萨已经月余,但在梦里或心间,我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那遥远的楚鲁松杰。
 
  楚鲁松杰,一个距离拉萨近2000公里的偏远边境乡镇,位于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这个在西藏地图上西北方向的“几”字形地方,平均海拔约4100米,每年大雪封山时间长达半年,是名副其实的“雪域孤岛”。
 
  2018年11月下旬,经新华社西藏分社与阿里地委沟通研究,选派我前往“天边”的楚鲁松杰乡挂职半年,深入基层,深入群众,蹲点调研践行“四力”。
 
  我从拉萨出发,一路向西,星夜兼程两天后才到达札达县。第三天从县城出发,翻越了至少4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夏让拉山海拔5800多米,弯道90多个。沿途山高谷深,悬崖峭壁,道路崎岖。翻过夏让拉山一路盘旋向下,才到了楚鲁松杰乡所在地。
 
小村晨曦


 
  村民们定期要去巡边,男人5人一组轮流,每次都要翻越3座雪山,在风雪中徒步15天。这是一个怎样艰难的场景,我很难想象


 
  劈柴声、翻箱倒柜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睡眼蒙眬中,巴卡村党支部书记次白益西和他妻子顿珠桑姆忙碌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掀开毛毯和睡袋,我利索地从长条藏式沙发上爬起来,向他们投去歉意的目光,并用蹩脚的藏语问候早安。
 
  巴卡村阿孜牧场,是一个距离乡政府60余公里的边境游牧点,至今还没通手机信号,我处于失联状态。不过这也给了我夜宿牧家,安安静静和次白益西聊天的机会。那一夜,我们一直聊到了凌晨4点。此时,朝阳还未爬上雪山顶,牧场显得宁静祥和。
 
  伸着懒腰,走出大门,次白益西正将一褡裢物品吃力地抱到白马身边。他将装好的帆布帐篷、锅碗铺盖、糌粑生肉、牲畜饲料依次绑上马背,最后再将一条长毯盖在物品上,用绳子细致地捆好。那匹健硕的白马这时只顾低头吃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出行。
 
  我问次白益西:“这是要出远门?”他答:“是的,去放牧巡边。”
 
  藏式客厅里,牛粪火红红。顿珠桑姆已煮好了甜茶,准备好了糌粑。他一边喝茶,一边熟练稳妥地转着碗,将一块块捏好的糌粑团送进嘴里。我望着这个脸色黝黑的牧民书记,心中竟升起一种道不明的感情。
 
  次白益西告诉我,村民们定期要去巡边,男人5人一组轮流,每次都要翻越3座雪山,在风雪中徒步15天。这是一个怎样艰难的场景,我很难想象。听他说最危险的是翻越雪山后,下山的路异常陡峭,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滚落山脚。
 
  门外马铃声急促,这次要和次白益西一起巡边的牧民扎西努布、次仁索朗、仁青欧珠、次仁多吉已经聚集在他家门口。人人穿着厚实,马背上同样驮着帐篷、铺盖、食物和草料。相互致意后,一行人翻身上马,向着远方奔驰而去,只留下一串清脆悦耳的马蹄声,久久回荡在牧场上空。
 
  我目送着牧人远行,他们逐渐在我的视线中由大变小,并最终变得模糊不清。此时,高原柔和的阳光缓缓洒向雪山顶,牧场人家的屋顶升起缕缕炊烟。
 
夜遇孤狼


 
  为什么两匹狼会跑到公路上来?乡长旦增索朗给出了答案。这些年,西藏持续推进野生动物保护行动,楚鲁松杰乡境内的狼逐渐多了起来,而最近乡里持续降雪,把山上的狼都逼下山来了


 
  大年初二,迎新年军民联欢晚会结束后,两辆乡政府的车在雪地里疾驰。我坐在后排座椅上昏昏欲睡,突然有干部大喊:“快看,狼!”
 
  只见公路两侧的雪地里,两匹孤狼正在我们的车前狂奔,毛茸茸的尾巴在汽车大灯的照射下,显得愈加金灿夺目。
 
  司机云旦急忙放慢车速小心行驶。突然,靠左奔跑的那匹狼回过头,竖起耳朵,两眼直勾勾望着我们,随后快速窜向山坡,消失在夜色中。
 
  乡卫生院医生格桑多吉告诉我,藏族民间传统说法认为:狼是神的使者,新年之际遇到狼,是十分吉祥殊胜的事,寓意着新的一年里万事顺意。
 
  为什么两匹狼会跑到公路上来?乡长旦增索朗给出了答案。这些年,西藏持续推进野生动物保护行动,楚鲁松杰乡境内的狼逐渐多了起来,而最近乡里持续降雪,把山上的狼都逼下山来了。
 
  深山里逐渐增多的野生动物还有雪豹、青羊和盘羊。干部们说,每年冬天都有雪豹咬死牧民牦牛的事发生,不过它怕人,虽然会咬三岁以下的牛,但不咬成年牦牛。而我常见到的则是青羊,它们常游走在山坡上,刨食雪地里的荒草和草根,见到汽车或人,就会远远地跑开。
 
  我很惊喜看到更多野生动物,听到更多关于雪豹和狼的故事,这时常也成为我和干部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雪豹的行动轨迹,狼的聪明勇敢,盘羊雪盲后的跳崖……这些和人类朝夕相处的动物“伙伴”,让我们枯燥生活的环境变得多彩,也使雪域高原上的生物链相互依存,永续发展。
 
一碗糌粑


 
  甜茶、酥油块、糌粑粉、碎奶渣,再加上少许白糖,藏式木碗里的食材顿时丰富起来。我小心地用中指搅拌着碗里的糌粑粉,一边和主人家拉家常,少许工夫,一碗香喷喷的糌粑就捏成了。就着甜茶,我麻利地将糌粑块送进嘴里,欧珠多杰夫妇看得目瞪口呆


 
  第二次路过巴卡村巴角组,我借住在了村民欧珠多杰家。天色将晚,饥肠辘辘,刚盖完牛棚回来的欧珠多杰夫妇关切地问:“饿坏了吧,吃点啥呢?”
 
  “别麻烦,来一碗糌粑就好。”我随意说了一句,便拿出笔记本,和欧珠多杰聊了起来。这里是边境村落,31户人家坐落在半山腰上,四周都是荒凉绵延的碎石山。
 
  我全神贯注地听欧珠多杰讲述村子的历史,他的妻子次仁巴桑却进进出出,显得有些忙乱。不是只吃一碗简单的糌粑吗?难道这里糌粑的吃法与众不同?
 
  45岁的次仁巴桑看出了我的疑惑,带着善意的微笑说:“我怕书记吃不惯糌粑,给您做个干牛肉炒土豆条。”我连忙说:“不用这么麻烦,或许我捏糌粑的技术比你们都好!”
 
  欧珠多杰夫妇瞪大了眼,怀疑地看着我。
 
  甜茶、酥油块、糌粑粉、碎奶渣,再加上少许白糖,藏式木碗里的食材顿时丰富起来。我小心地用中指搅拌着碗里的糌粑粉,一边和主人家拉家常,少许工夫,一碗香喷喷的糌粑就捏成了。就着甜茶,我麻利地将糌粑块送进嘴里,欧珠多杰夫妇看得目瞪口呆。
 
  闲聊中,我也向他们解释了缘由。我出生的安多藏区对捏糌粑一事十分讲究:客人进门先倒碗奶茶,茶喝到一半,再往碗里添加酥油块、奶渣和糌粑粉等,这时就到了考验客人捏糌粑技术的时候。评判的标准也很简单,就是在捏糌粑的过程中,看谁撒到碗外的糌粑粉最少,谁就能真正称得上“牧民”。这种吃饭层面的逗趣,常被主人拿来“欺负”客人,欢乐无穷。
 
  我的话引得欧珠多杰夫妇哈哈大笑,他们笑称我为“糌粑书记”。不久,这个亲昵的称呼,就在群众中间流传开来。人们常说:“‘糌粑书记’不仅糌粑捏得好,而且生牛肉也吃得欢,和我们是一样一样的。”
 
  一碗糌粑,拉近了我和牧民的距离。作为回报,我也将分社带来的酥油桶、太阳能电灯分送给大家。融入当地,为我架起了一座又一座沟通情感的桥梁,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真诚善良的心灵。
 
  除了和干部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外,还要学会唱歌、跳舞。在普兰新年、藏历新年、春节和西藏百万农奴解放纪念日期间,我常常翻山越岭赶到一处又一处的牧民帐篷中,将党和政府的慰问送到群众心间。在一碗碗的青稞酒、一杯杯的酥油茶中,和牧民们畅聊家长里短、围炉跳舞联欢。
 
夜访牧家


 
  回到借宿的次白益西家时,已是夜晚11点多,他特意为我准备了晚饭——牛肉煮“老人耳朵”。这是西藏阿里的一种特殊吃法,将面块捏成耳朵形状,再和干牛肉混着煮熟。我端起碗来一顿狂吃,顾不了牛肉的腥味,也管不了是否合口


 
  一路风尘,我们的汽车在深山里颠簸了1个多小时,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卡热村阿孜冬季牧场。这是我第三次来到阿孜牧场,不同于以往,牧场刚播种完牧草,正安排群众转场下一牧点。
 
  55岁的扎西努布是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是5个孩子的父亲,最小的儿子旦增曲达才9岁,患有唐氏综合症。看到我们进来,扎西努布的妻子旦增卓玛刚拾完牛粪,急忙取出茶碗,用手轻轻一抹,给我们倒上酥油茶。这是我在下乡时经常遇到的场景。
 
  从扎西努布家出来,已是晚上9点多,天色渐暗,我又前往村委会副主任次仁索朗家。35岁次仁索朗一头卷发,看上去精干和善,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会讲汉语的人,我们之前就熟识。
 
  我跟次仁索朗了解的是关于村集体扶贫产业——农牧民运输队的事情。据说为了这件事,村委会先后开会讨论过很多次,商量购置什么车辆,安排什么人开车,怎样衔接项目,如何管理和给贫困户分红的问题等。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像老朋友一样聊天。即便有时我对某个问题不解时,次仁索朗都一遍遍耐心解释给我听,甚至拿出纸笔来画图示意。
 
  回到借宿的次白益西家时,已是夜晚11点多,他特意为我准备了晚饭——牛肉煮“老人耳朵”。这是西藏阿里的一种特殊吃法,将面块捏成耳朵形状,再和干牛肉混着煮熟。我端起碗来一顿狂吃,顾不了牛肉的腥味,也管不了是否合口。
 
  没等收拾完碗筷,我接着对次白益西开始采访。他向我详细介绍巴卡村的历史和基本情况,并对脱贫攻坚工作提出了很多自己的看法。不知不觉已到凌晨4点,看着次白益西困倦的眼神,考虑到他清晨还要带领群众去巡边放牧,我只能意犹未尽地结束采访。再看对面沙发上,司机云旦已铺了毛毯,盖了棉被,睡得安稳酣香。
 
  躺在沙发上,屋内月色斑驳,和我一起下村的乡干部次仁扎西已鼾声四起。这里大雪封山,而人们依旧乐观而坚强地放牧生产,毫无怨言,勤勤恳恳。这里是祖国边陲,生存异常艰难,可当地群众吃苦不怕苦。我想,读懂了他们脸上朴素的笑容,也就读懂了坚守和忠诚的含义。
 
望穿雪峰


 
  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孤岛”,一个风雪连月不开的乡镇,一处没有理发店、餐馆的深山,时不时遭遇停电断网,生活简单乏味、无聊寂寞。厨师次仁扎西曾感慨说:“无聊极了,真想光着屁股到山顶溜一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五一假期,当祖国内地已是姹紫嫣红时,楚鲁松杰却仍在飘着雪花。夏让拉雪山被严严实实地封着,通往山外的路,还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我在“雪山孤岛”里的生活依旧:吃饭、下村、写稿、开会……略微不同的是,卓玛央增茶馆和强巴卓玛茶馆里的食物和烟酒,已被购买一空。这期间,如果有人能递上一两根香烟,绝对是最幸福的事。事实上,连地上的烟屁股,都被人捡拾起来一遍遍地抽。为了消解烟瘾,我喝完了3袋过期奶粉和一箱过期可乐,还吃完了两箱过期方便面。
 
  来之前,我对吃苦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到达楚鲁松杰后,我才发现大雪封山后的艰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因为缺电,带去的电热水壶和电饭锅完全没用,还需要自己捡拾牛粪生火,雪地里拉着水管到两三公里外的河边发电抽水。
 
  经常性的偏头痛、拉肚子、流鼻血,常常夜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走村入户的采访,整个脸庞被强烈的紫外线晒伤蜕皮;4个多月不能洗澡,全身酸臭。无数次想要放弃,无数次又不断告诫自己决不能当“逃兵”,事实上大雪封山也无法当“逃兵”。
 
  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孤岛”,一个风雪连月不开的乡镇,一处没有理发店、餐馆的深山,时不时遭遇停电断网,生活简单乏味、无聊寂寞。厨师次仁扎西曾感慨说:“无聊极了,真想光着屁股到山顶溜一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于是,盼望雪山解封成了我和干部们心中最迫切的愿望。
 
  每天吃过晚饭,我都会向着夏让拉雪山方向徒步走上几公里,看一看雪线退到哪里,积雪还有多厚,对着雪峰望眼欲穿。我的焦躁还在于,西藏分社派出的慰问小分队已准备从拉萨出发,带着物资和深情到楚鲁松杰来看望我。半年未曾见到分社同事,我已按捺不住激动。
 
  除了徒步探路,我还急切地给山外的乡党委书记罗绍勇打电话,天天咨询工程队推雪开山的进度,今天推到45公里处了,明天到山顶了……越是通路的日期临近,心情就愈加急迫。
 
  5月6日,当轰鸣的装载机推开冰封数月的积雪,全乡干部群众盼来了“孤岛”里的开山期,大家欢呼雀跃、泪如雨下。当分社慰问小组带着物资和领导、同事们的关爱到达深山里时,紧握彼此的手,“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这不是脆弱和不堪,而是温暖和力量。
 
  温暖和力量源自分社给我的关爱和支持。挂职之前,新华社西藏分社社长段芝璞已带领骨干记者深入楚鲁松杰乡采访、选点,这样一个特殊且鲜有外人熟知的“边陲孤岛”,对于一名记者而言,无疑是馈赠了一座新闻的“富矿”;温暖和力量源自《新华每日电讯》为我的挂职蹲点专门在头版开辟“驻边笔记”专栏,将我采写的一篇篇“驻边笔记”刊发报端,将深山里的故事讲给外界听。
 
  回到拉萨已有一段时间了,我有意或无意间提到最多的词语,还是楚鲁松杰,像是陷入了某种魔怔中。我在特定的时空里,走进天边的深山孤岛,感受它,了解它;在离别后理解它,怀念它,从此和它血脉相连。
 
 

我那天边的楚鲁松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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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07-19 )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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