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天下并没有一条河流叫作老河,却有一座悲壮的城市叫做老河口。老河口位于汉江中游,扼守湖北、河南、陕西三省要道,是进入四川的必经之地。一座城市位于战略要冲,注定它要在国家的战争史上担当出生入死的角色,它的人民必将历尽劫难又能够浴火重生。

 

　　我们来到老河口,到达市区的路家巷,这里是诗人光未然的出生地。刚进街口,目光已被墙上醒目的画板吸引,上面有光未然的照片和简历。年轻的光未然气质超拔,相貌俊朗,眼睛遥望远方,目力所及的远方如同是火光熊熊的战场。他的相貌好,与其说像一位演员,不如说更像一位披挂弹药准备冲锋的战士。在这条街上,我们看到画板上的歌词《五月的鲜花》。1935年,光未然在这首歌词中写道: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眼睛看着歌词,心里在一句一句默念,仿佛想从熟悉的字句中找出新的含义。一瞬间,心房被一块石板压住,灌满了黑暗的悲愤。

 

　　这里仅仅是一条街,是光未然的故居,周围矗立现代化的建筑。人们在临街的店铺里吃米粉,有人骑电动车送孩子上学校,不远处是日夜不息的汉江。汉江像一块比土地更平坦、更细腻的反光的平原,沉思一般地流淌；对岸排列着建设中的高铁桥墩。

 

　　从光未然旧居走出,我们来到剧场观看豫剧《黄河绝唱》。剧中表现光未然于1927年在老河口参加党的地下工作,1931年入武昌中华大学中文系学习,1933年组织拓荒剧团,最后到达延安创作《黄河大合唱》歌词的历程。这是一场惠民演出,并没有宏大的场面和精心雕琢的舞台效果,但是我们被打动了。我的眼泪在眼眶边上打转儿,有些难为情,转头偷看一起观看演出的同伴——作家梁衡正低头拭泪,作家李辉表情悲痛,眼睛红了。我知道我们被带入一个场,这个场便是老河口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并非是我们在找战场的回音,是土地之下的洪流扑打着我们的胸口。而这一切,由光未然的歌词《五月的鲜花》开始。

 

　　老河口市位于鄂北,扼守四省要津,为汉江故道,当年繁华之至。“天下十八口,数了汉口数河口。”说的是此地的繁华。抗战时期全国最大的第五战区司令部设在近郊的胡家营,时达6年。

 

　　抗战中,这里上演了史称全国最后一战的“鄂北豫西会战”,在143天的残酷战斗里,敌我双方投入兵力之多、战斗之酷烈,凝结了抗战史上极为悲壮的一页。据参战将领黄国书、李奇亨等人回忆,战斗密集发生在豆腐店、丁河店、马头寨、光化镇等地。敌我双方常常近战夜战,掩体里的守军士兵在夜里耳附泥土,一听到日军的脚步声、喘息声和摔倒声,即把手榴弹投出去。太阳升起后,山沟里显露敌军大量的尸体。日军把死去士兵的左手掌剁掉带走,在尚未死去的伤员身上喷上凝固汽油烧死。树林里躺着裸体裹白布切腹自杀的日军军官的尸体。在这场战役中,由内山指挥的日军精锐部队第12军,受到中国军人最顽强最英勇的创击。日本防卫厅所编《日军在华作战纪要》之“昭和一十年派遣军”对此记录翔实。

 

　　二战前后的中国,其贫其弱已被鲁迅写尽,只剩下偌大的国土让人觊觎。你相信没营养、没训练、没有优等枪械的中国军人在老河口与悍敌死磕143天,失守后仍与日军对峙汉江吗?他们的意志力一定超过了号称意志力最强的日军,中国的列祖列宗的魂魄一定在支撑着他们绝不溃败。二战时期日本军队以班为单元的步兵作战技术世界领先,日军的枪械、训练水平和体质状态也远远高于当时的中国军人,日军身后是强大的钢铁与装备制造业。而中国军人只是些穷困的中国农民。

 

　　据流沙河回忆:抗战时期的男丁入伍均出于自愿。一户人家,哥三个抽一人入伍,哥五个抽两人入伍。四川省有300万男丁加入抗战军队,其中阵亡几十万人。流沙河说,他看到许多即将入伍的农民在川神庙里集结,身上没有绑缚,无人逃离。

 

　　中国土地上沉默的贫困的农民知道自己去当兵,去上战场,去送死,但为什么没逃离呢?求生不是人类的第一项本能吗?在他们看来,高于求生本能的是以血肉护卫脚下的土地。望不到边的黄土掩埋着祖先的骨殖,是他们活一辈子、他们的后代继续活一辈子的家园,浴血此地,可得心安。老河口保卫战,守军死伤1600人,日军死伤1668人,以命换命,玉石俱焚。

 

　　在这里,在汉江边上的老河口。中国人读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心灵必然有所感动,尽管时光移动了80多年。

 

　　如果世上有一种仪器,可以探测到土地里面几十年前留存的志士的鲜血,知道他们是哪些人,并还原他们殉难的情景。那么,老河口的泥土深处,一定可以检测到许许多多的不屈的灵魂。从大的方面说,志士在守护着这个国家。就一场战斗而言,他们所守护的仅仅是自己脚下一米见方的土地,激战百日百夜,直至你死我活。中国士兵倒在老河口的土地上,他同时倒在了国家的怀里,又一寸国土被儿女的鲜血浸润。

 

　　说这些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来到老河口市路家巷,在光未然故居墙上看到《五月的鲜花》歌词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泪水,心中悲酸。此刻再度咀嚼歌词,觉得志士的鲜血那时就流在光未然的心里,在他笔下化作带血的杜鹃花,开遍中华大地。尽管他写下这首歌词时是1935年,而鄂北豫西会战发生于1945年,但光未然和每个热爱故乡热土的中国人一样,早就预知残酷的护国之战即将发生,但中国人不会让国土沦丧。

 

　　眼前的汉江尽情地摊在平原上,十分放松。一只小渔舟停留在云母色的江面上,宛如停在国画的留白处。落叶似的白鸥飞过,飞得很低,仿佛正从江面上观看自己的倒影。此刻的汉江气度安逸,看不出与血战有丝毫关联。在古人的诗句里,汉江高古邈远。王维在《汉江临眺》留下了著名的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宋之问《渡汉江》写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李白的《金陵望汉江》最为磅礴:“汉江回万里,派作九龙盘,横溃豁中国,崔巍飞迅湍。”

 

　　汉江之“横溃豁中国,崔嵬飞迅湍”道出了当年的险绝。倘若鄂北豫西会战失利,日军将进犯商南,进而夺取西安,占据西安机场,抗战形势会更为艰难。老河口对抗战的贡献是:繁华之城光荣毁灭,不许日军渡过汉江。老河口失陷,守军仍在汉江对岸与敌对峙,直至日军于1945年8月15日投降。汉江上,我如同看到一座长长的青铜雕塑墙在淡雾里矗立,镌刻着血战的情境。

 

　　老河口养育了光未然,他身上的热血与守土官兵身上的血一样,炽热足以融化岩石。因此,从他的笔下又涌出激流飞湍的《黄河大合唱》的歌词: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

 

　　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

 

　　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

 

　　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长矛

 

　　保卫家乡

 

　　保卫黄河

 

　　保卫华北

 

　　保卫全中国”

 

　　1938年9月,武汉沦陷,光未然由陕西壶口东渡黄河进入抗日根据地。途中他目睹黄河船夫们与排空浊浪搏斗,聆听到船工号子,心中埋下以黄河描写抗战的宏愿。1939年1月,光未然在延安创作了诗歌《黄河吟》,冼星海听后十分感奋。当年3月,冼星海在延安简陋的土窑里完成了《黄河大合唱》的谱曲。这是第一部用现代音乐形式反映中国人民御敌心声的文艺作品,永久载入史册。

 

　　如今的老河口市呈现出全新的景象。它是全国文化先进市,全国科技进步先进市,国家级生态示范区,全国农产品加工示范基地,国家新型工业化产业示范基地。这里有百里生态丹渠风景区,红河谷生态旅游度假区,梨海涌雪风景区和第五战区司令部旧址。像中国所有步入先进行列的县区一样,老河口市以绿水青山,用互联网经济来提升人民的幸福指数；然而每到五月,每当鲜花开遍原野的时候,老河口人会想起光未然,唱起这首歌；歌词背后凝结的悲壮的民族意志在每一朵花中盛开,如汉江缓缓流过,江面飘落鲜花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