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生日是端午节前一天。每年到了粽子飘香的时候,我便想起姥姥做粽子的情形:厨房的大锅里腾起的蒸气和满屋的粽叶清香,锅里咕嘟咕嘟冒着丰盈的泡泡。那味道让人只是想想就开始咽口水。煮粽子要几个小时才行,妈妈常说她小时候的夜晚,兄弟姐妹们昏昏欲睡,姥姥还在守着咕嘟咕嘟的锅,热水和蒸气让她汗流浃背。

　　对于姥姥的印象,总是伴随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因为父母常驻国外,从小学二年级起我便不得不和姥姥姥爷相依为命。省吃俭用的她总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浓郁的味道。

　　炖猪棒骨是打牙祭时的伙食。肉骨头不用熏酱,只需大火清水炖烂,出锅蘸着酱油吃就是满口留香；骨头汤里加少许盐和味精,轻轻一点胡椒粉、葱花香菜,热乎乎的汤水进肚就是一路舒坦。

　　炖茄子里的肉需要火眼金睛才能找到。姥姥有本事用一点点肉星加上辣椒便把一锅茄子炖成美味。

　　煎嫩鸡蛋更是绝活。平底锅里一点热油,磕进两个蛋,筷子轻轻划拉几下让蛋清蛋黄似融非融,加进一点盐,出锅前烹点香油便是香气满溢。几十年来,这种味道从姥姥的厨房飘进妈妈的厨房,一路飘到了我的小家,成了女儿的心头最爱。

　　姥姥并不识字,却把生活过成了一部无字书。

　　除夕那天的午饭,按规矩要辞旧迎新。姥姥会把海带、猪肉、白菜、粉条这几样最平凡的食材,神奇地炖成一锅鲜香的过年菜。多年以后偶然吃到这一口,让人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家:煎得焦香的偏口鱼、香喷喷的鸡肉榛蘑炖粉丝、酸辣爽口的土豆丝……一大家人围坐着,姥姥总在厨房忙碌,直到把饭菜张罗好了才肯上桌。

　　姥姥虽然不会写字,但家里的规矩颇多。一蔬一饭都要认真对待,碗里不能剩下一粒米；吃饭时候手要端碗,不能一手夹菜一手支着下巴；床单被子要平整方正,人不能坐枕头；女孩放学必须按时回家；妈妈小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姥姥只在过节时候拿给我穿,然后立即洗净叠好,收回柜子。

　　她常说,美物不可多用。我们即使遇到可口的饭菜也不能敞开了吃,客观上倒也延长了享受的时间,知道了生活要有节制。

　　跟着姥姥生活的四年中,我也学会了一些小技能:用洗衣板洗衣服不在话下；会在手帕上画样子,绣蝴蝶和花朵；擀皮、包饺子是得力帮手；手擀面的做法也是熟悉的……

　　包饺子剩下的面要擀成面条。在一根一米长的擀面杖下,一块小面团几下子就被姥姥变魔术一般变成巨大的薄面片,折叠、擀匀、再折叠,切好,抖散,撒上一点面粉后晾着,第二天便会成为一锅温暖全家的炝锅面。

　　姥姥为人处世的原则简单明了。会因为说谎出去玩而把我用扫帚结结实实揍一顿、拧得满床打滚；会在亲朋好友离开前,把他们的篮子装满各种美味,不让客人空手回家；虽然不用外出工作,每天也要收拾利落,头发永远向后梳得整齐。

　　和现代女性包包多得用不过来相比,姥姥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钱包。日常用度是包在一个旧手帕里的。至今记得有一次她给我4毛钱去买肉,把我窘得一路忐忑。好在卖肉人没有多说,还切了一两好肉给我。回家的路上,我像飞一样轻松……

　　多年以后,姥姥年岁大了,患上脑血栓,渐渐不能说话、也不认识人了。床上躺着的八九年间,两个姨妈的精心照顾让老人像从前一样利落整洁。我那蹒跚学步的女儿会懵懂地给太姥姥梳头,有时老人的眼睛会眨一下。姨妈说,老太太心里是知道的,她一辈子喜欢女孩儿。

　　命运在不同的人生旅程中时常交错,擦出似曾相识的火花。后来,我的小家庭也到了大洋另一端常驻,父母过去帮忙照顾。远隔万里,妈妈最放心不下的是年过九旬的姥姥。

　　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一天,妈妈接到小姨电话后慌乱的神情和泛红的眼眶。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难以接受。我一直自责不能让妈妈在姥姥弥留之际陪在身边,只能想尽办法请朋友帮订最早的机票,让妈妈和她的母亲告别。

　　后来听妈妈说,姥姥在她多年前头脑还清醒的时候,用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给孙辈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结婚红包,嘱咐姥爷一定要到时交给我们。

　　如今,女儿已经回国上了小学,正是当年我和姥姥姥爷相依为命的年纪。她喜欢养花,从去年夏天窗台上牵牛花、猫儿脸、虞美人、波斯菊次第开放,到今年各种多肉植物长势喜人,她总是怡然自得地静静观察、浇水、把玩、看书研习。

　　孩儿她爸笑说,咱们两家都没人养花,她这是像谁呢?

　　我也常常纳闷。直到有一天,偶然想起姥姥厨房外面的阳台上,夹竹桃、蝴蝶兰等各种花草芬芳。那一刻仿佛回到童年,姥姥正哒哒哒地把白菜剁成碎末,拌进豆饼,喂阳台下的母鸡,然后捡回一颗即将被煎得喷香的鸡蛋。阳台上,姹紫嫣红的花朵开得正艳。

　　有的人一生是波澜壮阔的潮水,而姥姥这样的人生是野海滩上拍打了多年的浪花,这浪花并不为人所知,但激起的水滴却像星光一样晶莹,在每个睡不着的夜晚给我温暖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