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父亲节,我并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我知道,即便打了,他也会哈哈大笑,“什么父亲节,不过的。”这就是他最大的优点,自己不焦虑,也不把焦虑传给别人。

　　我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如果我回去看他,带上一瓶上好的白酒,他准喜欢。上次去广东看他,我就背了一瓶酒过去。弟弟带全家去酒店吃饭,我们三个喝那瓶白酒。和以前在老家时不一样,这一次我们都很节制,一瓶酒三个人只喝掉半瓶。第二天中午,父亲做饭,他神秘地过来说:“要不我们把剩下的酒喝掉吧。”

　　河南老家喝酒的风气很盛,我小的时候,父亲几乎每次赴什么宴,都会喝醉。他醉酒后不爱说话,往往是回家倒头就睡,这一点我和他很像。在大城市讨生活,我一个人租房子住的时候,不管在外面喝多少酒,总能一个人回到出租屋。最厉害的一次,回到房间开燃气灶烧水,水开,关气,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是马上倒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才发现有一杯水等着自己。

　　作为老师,父亲懂得酒精的坏处。他只看过很少的养生文章,“酒精刺激神经,所以青少年不能喝酒,等你们18岁之后再说。”我和弟弟严格遵守着这道禁令,但是每年也有一次例外。我有个姑妈,和姑父感情不和。据说,年轻的时候,姑父是一个无赖。从读初中开始,我和弟弟每年都要去“拜年”,姑父便拿出白酒,有几分示威的味道,最终,他喝醉了。两个初中生当然也是头晕晕的,骑着自行车回家了。父亲没有责怪我们,甚至能感觉到他有一点自豪。这就是父子之间才能相互理解的密码,一场酒,也可能是一场战争。

　　等我们读了大学,禁酒令就正式失效了。弟弟酒量很大,又能把自己对数学的喜爱运用到喝酒划拳之中,如果没读大学,他大概会成为乡村陪酒能手。等到寒假,我们就正式登上酒桌了,和各种亲戚见面,免不了要争个高低。父亲从来不制止我们喝酒,即便我们喝醉,母亲生气,他也总是说一句“睡一觉就好”,这就是他的哲学。很快,我和弟弟就成了家里酒桌上的主力,在农业社会,这大概就是成长的真正含义吧。父亲退居二线,他很少再喝醉了。

　　考上大学那年,父亲送我到商丘火车站。过几天,弟弟也要开学,他准备送弟弟到南京。他口袋里的钱,只允许送一个儿子去学校,所以在大学四年,他都没有到过我读大学的城市。在商丘火车站,父亲为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无座,他帮我把行李搬到站台。我上车后,接过他递过来的被子,就去车厢寻找座位了。这是我人生中有重要意义的时刻,我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也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却从这一刻开始,要一个人面对各种问题。

　　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火车票就是“无座”,父亲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相比于将来会遇到的困难,这个又算什么呢。我在车厢看到一个座位,必须开口询问,于是,说出了人生中第一句普通话,此前在学校即便是背诵唐诗我都只能用河南话,但是真的说普通话,原来这么容易。很快,车厢里中的售货推车来了,“啤酒,方便面,火腿肠……”我喊住推车的阿姨,“我要一瓶青岛啤酒。”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啤酒。我要到青岛读大学,或许通过啤酒能多少感受一下这个盛产啤酒的城市吧。啤酒比我想象得苦很多,非常难喝,喝了一口之后,我就想把它扔掉。当然,我没这么干。我把它视为一种考验,仿佛这啤酒就是通向未来的道路,我必须喝掉它,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故作老练,慢慢地把啤酒喝完,开始习惯和周围的人聊天。这些人方言各异,沿着陇海铁路向东,我感到自己置身于真正的陌生人中间,我明白,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父母再也不能帮我什么。

　　前几年有一次休假,我带父亲去青岛和北京,这两个城市都是我读过书的地方,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去过。到青岛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大排档吃海鲜喝啤酒。单独和父亲坐一起喝酒,这还是第一次。我担心父亲会批评我浪费,但是他并没有。他微笑着看我点菜,开酒,我们还碰了一下杯,接下来的几天,朋友们纷纷过来敬酒,父亲也总是笑嘻嘻的,这大概是一个男人最开心的时刻吧。

　　在这种时候,我感受到和父亲的一种平等。父母不再管我们的事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进步。上次在广东,一家人一起下馆子,吃完饭出来,母亲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去买单,这让我感到惊奇。我们长大了,他们变老了,某种意义上也变小了,开始固执地追求独立,就像我和弟弟曾经做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