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涂 铭 卢宥伊 胡 旭 李倩薇

　　100年，1亿千瓦。
　　2025年12月19日，随着位于四川攀枝花金沙江中游的银江水电站全面投产，四川水电装机容量突破1亿千瓦。1亿千瓦，约占全国水电装机总量的四分之一，大约相当于4.4个三峡电站。
　　1925年，泸州洞窝水电站拉开四川水电开发序幕。一个世纪后，世界级水电站群与特高压通道以江河为卷，在这里塑造出国家发展战略腹地的清洁能源之基。
　　今天，全国每100度水电中，就有30度来自四川；四川年发电量约三分之一用于川外。四川能源已不只是“多与少”，而是关系到全国能源系统的“稳与安”。
　　从两千年前都江堰分水而治，到今天借水生能、流域联调、电算协同，顺应自然、系统治理的理念在四川延续。俯瞰天府大地，一条清洁能源走廊连接山河、贯通东西，支撑我国新型电力系统稳步转型。


　　成都高新区，天府大道贯穿南北，府城大道连接东西。国家电网、三峡集团、国家能源集团、中国华电集团等多家能源央企区域总部在这个十字路口依次排布。这样的布局并非巧合，而是国家能源战略统筹推进在四川的现实呈现。
　　以此为坐标，向西，横断山脉深处雪峰与峡谷绵延，大河奔流、风光无限，蕴藏丰富能量；向东，沿长江而下，遍布城市、工厂与算力中心。四川，恰好位于国家能源版图的“黄金十字路口”，水能、风能、光能、电网和数据密集交汇。
　　四川水能资源得天独厚。亿万年前，青藏高原在这里骤然抬升，又在盆地边缘迅速跌落，短距离内形成巨大的自然落差，特别是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流域尤为适合水电开发。
　　但四川水电的崛起，从来不只是“老天爷赏饭”。
　　很长一段时间，四川水能“待字闺中”。早在1919年，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就提出“以水电兴实业”，并将目光投向长江上游。但1925年建成发电的泸州洞窝水电站，装机仅140千瓦，关键设备仍需从德国引进。那一盏点亮的灯光，既照见了水电的可能，也映照出当时工业基础的差距。直到1949年，四川全省发电装机容量也只有4.57万千瓦。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中国工业体系逐步建立，四川水电在探索中不断前行。三线建设时期，龚嘴水电站在实践中推进流域开发；改革开放后，二滩水电站引入世界银行贷款，多国工程师同场协作，中国水电首次在国际规则框架下完成大型工程实践。
　　进入新世纪，四川水电开始“挑战极限”。在雅砻江下游，锦屏工程直面没有先例可循的工程条件：超高拱坝、深埋洞室，每一步都逼近当时水电技术的能力边界。
　　能力在一座座工程中积累。向家坝、溪洛渡相继建成，中国企业开始掌握大容量机组制造主动权；乌东德工程中，关键材料和核心部件实现自主可控；到白鹤滩，16台百万千瓦水轮发电机组全部由中国制造。
　　21世纪第二个十年，全球装机规模排名前十二的水电站中，四川占据四席；百万千瓦级机组在峡谷间稳定运转，中国水电人在一座座大坝的接力中，把曾经的技术边界，一寸寸推入世界水电的“无人区”。
　　东方电气研制的8台百万千瓦级水轮发电机组在白鹤滩水电站左岸地下厂房内依次排开。单台机组转轮直径达8.7米，核心部件“转子”重约2000吨。在每分钟百余转的高速运转中，其摆度被控制在0.05毫米以内——大约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直径。
　　三峡集团白鹤滩建设部原主任汪志林感慨，从1925年洞窝水电站依赖德国设备起步，到白鹤滩“中国造”百万千瓦级机组稳定运行，再到高端发电装备走向海外，从中可以窥见中国水电跨越百年的能力跃迁。
　　中国电建成都院党委书记、董事长张世殊说，依托多条大江大河，四川在长期实践中形成了梯级相连、协同运行、统一调度的清洁能源体系，使水能成为具备系统调节能力的能源底座。


　　7毫秒，是四川的水电抵达上海一户人家灯泡的时间。
　　金沙江下游，巨型水轮机组昼夜旋转，澎湃电能经±800千伏特高压直流线路一路向东，跨越两千多公里，送入华东电网。夜幕降临时，江浙沪城市群亮起万家灯火。据估算，上海每亮起5盏灯，就有1盏由四川的江河发电点亮。
　　“现在站在江边，就能看到向家坝方向的送出通道。”国网四川电力职工谢勇说。谢勇出生在四川宜宾江安县大井镇九龙村。村旁的关口水电站，是石宝天河上的一座小水电。小时候，他对“用电”的记忆并不“明亮”。
　　上世纪90年代初，四川不少山区主要依靠关口这样的小水电供电。谢勇回忆，白天负荷低，勉强够用；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同时用电，小水电就顶不住了，常常只能保持电灯亮着，《西游记》看到一半，屏幕突然一黑。
　　1995年前后，国家启动农网改造工程，主网电力一步步向山区延伸。从“灯亮电视黑”，到“电跨千里”，谢勇的个人经历是四川电力高速发展的缩影。
　　1998年，四川电网首次开启省外送电。“十四五”以来，雅中—江西、白鹤滩—江苏、白鹤滩—浙江±800千伏特高压直流等工程相继建成投运。
　　12月18日，金沙江上游—湖北特高压工程投入运行，四川电网跨区跨省外送能力提升至6260万千瓦，与华东、华中、西北、成渝及西藏电网实现更高强度互联。
　　国网四川电力新闻发言人胡朝辉介绍，截至目前，四川累计外送清洁电能已超过1.9万亿千瓦时，相当于减排二氧化碳约10.9亿吨。近五年，四川年均外送电量超过1500亿千瓦时，是国家“西电东送”工程当之无愧的主力军。
　　能源的流向，始终与经济版图高度重合。
　　依托稳定、低碳的清洁电力供给，一批对能源敏感度极高的产业，正在四川加速集聚。在川西、川南，多晶硅、锂电材料等项目沿着大江大河布局展开，形成完整链条；在攀西地区，钒钛磁铁矿深加工产业链不断延伸，应用于储能、电池和高端装备领域。清洁能源就地转化为产业，推动四川从能源输出地走向能源与制造协同发展。
　　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新的命题正在出现——算力正在成为基础性资源。在四川天府新区，国家超算成都中心灯火通明，超级计算机以每秒10亿亿次的速度运算，支撑地震监测、智能制造、生物医药、城市治理等多个领域的研发与应用。
　　为了支撑持续扩大的算力需求，四川把数据中心直接布局在清洁能源富集区。在凉山州，盐源大数据中心项目规划总算力规模5万P，算力设施“贴着水电站建”；在雅砻江流域，两河口水电站算电融合示范项目将算力嵌入水电站隧洞，探索“电就在算力旁边用”。
　　从“西电东送”到“东数西算”，背后都是让西部的资源势能，稳定转化为支撑全国发展的动能。制造、承接、配置、调节……四川正逐渐建成全国清洁能源体系中的关键枢纽。


　　当四川水电装机规模突破1亿千瓦，一个更具时代指向性的问题随之浮现：在可开发水能资源逐步走向尾声之时，四川在国家能源版图中的角色，将如何继续演进？
　　答案不再取决于“再多建几座电站”，而在于能否在更复杂的能源运行环境中，承担起稳定全局、托底系统的关键责任，为全国能源体系提供可靠支撑。
　　这一能力，在极端情形下尤为关键。
　　2022年夏天，受持续高温、来水偏少、电力负荷快速攀升等因素叠加影响，四川电力系统一度承压运行。此后，四川加快补齐省内电网短板，优化电源结构，加强跨省互济和负荷调节，电力系统运行韧性持续增强。
　　科学规划建设新型能源体系，促进水、风、光、氢、天然气等多能互补发展，是四川在新时代着力解答的能源命题。
　　在川西高原深处，雅砻江两河口水电站303米高的拦河大坝巍然矗立；在水电站上游约50公里的高原山脊上，成片光伏板沿着山势铺展——这是全球规模最大、海拔最高的水光互补项目。白天，光伏高位出力；夜晚，水电接力补位。通过联合调度，清洁能源不再“各自为战”，而是以系统方式稳定送出。
　　在此基础上，雅砻江流域水风光一体化基地建设正在加速推进。“本阶段规划装机7800万千瓦，目前已建在建装机约3500万千瓦。”国投集团雅砻江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孙文良介绍，该流域两岸新能源可开发量超过1亿千瓦，通过与水电联合运行，可在更大范围内实现出力互补、调峰互济。
　　多能互补的探索，在四川多条流域同步展开。
　　在金沙江和大渡河流域，四川正加快推进水风光一体化开发：上游依托高原水能、风能和光照资源，规划建设超5000万千瓦的零碳国家级示范基地；下游凉山州风电沿山脊集中布局，年输出清洁电量约117亿千瓦时；大渡河流域则以梯级水电为骨干，协同新能源建设，规划规模超7500万千瓦，调峰调频能力持续增强。
　　围绕这一转变，四川加快推进以水电为基础、风电和光伏为重要补充的清洁能源“双主体”电源结构。四川省能源局副局长曾光介绍，四川将引导风能、太阳能资源富集地区规模化、基地化开发，具备条件的地区科学有序推进集中式风电、光伏项目建设。初步规划到“十五五”末，全省新能源装机规模有望与水电装机水平大体相当。
　　织密“硬通道”，完善“软机制”。四川电力交易中心副主任李晨介绍，四川电力交易体系加快从计划向市场转变，水、火、风、光同台参与交易，电力现货市场进入结算试运行阶段。以水电为特色的市场机制，正在为清洁能源稳定外送提供更加灵活、可持续的制度支撑。
　　四川百年水电开发，深刻重塑区域乃至国家能源发展格局。从救亡图存的星火微光，到三线建设的艰苦淬炼，从改革开放的勇毅突破，到新时代的自信腾飞，巴山蜀水间的座座大坝，孕育涛涛绿电奔涌四方，点亮的不仅是万家灯火，更是一个清洁、智慧、可持续的能源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