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考古新发现:昆仑之象,应运图强

本报记者 冯 源

新华每日电讯     2025年10月24日
绍兴考古新发现:昆仑之象,应运图强
 
本报记者 冯 源

( 2025-10-24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神州风物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兼具大政治家和大文学家的胸襟气魄,王安石诗作《登飞来峰》千百年来脍炙人口。有一种说法,王安石登的“飞来峰”,就是如今绍兴城南的塔山。
  塔山因山上有塔而得名,但是也有“飞来”的传说。据《吴越春秋》记载,范蠡为勾践营建都城时,这座山突然出现,让勾践大为惊讶。
  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最新发布了绍兴古城考古的多个新成果。相关专家告诉记者,这座海拔仅约30米的小山,能与传说中的昆仑神山联系起来,也是一代霸主应运图强的见证。
昆仑之象


  塔山南麓,有一片青砖黑瓦白墙的清代民居,便是秋瑾故居。在一墙之隔的塔山和畅坊遗址考古工地,考古人员正在认真工作。
  考古项目负责人、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罗鹏研究员介绍,为配合该地项目建设,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去年7月至今,他们持续考古发掘取得阶段性重要成果。
  在距离地表3米深的探沟内,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时代马家浜文化遗存,出土了新石器时代马家浜文化的夹砂陶器、红陶器和玉器等。
  罗鹏介绍,这是在绍兴古城内首次发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证明早在6000年前,这里已有人居住生活,比越王勾践建都又早了3500年,大大延伸了古城历史轴线。
  新石器时代地层之上为越国时期建筑基址。考古工作者首次发现了性质明确的越国高等级祭祀遗址,包括祭祀台基、奠基坑、祭祀沟和铺设横木区。在祭祀台基下的奠基坑和祭祀沟里,出土了大量装有动物骨骼的印纹硬陶坛。陶坛内装满了动物骨头。祭祀沟南侧的灰坑里还出土了成组黑陶豆。
  “豆和俎是周礼中祭祀天地、祖先的礼器,代表国家主权与宗法秩序。孔子从小就重视礼制,《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
  罗鹏说,春秋末期吴越争霸,越王勾践在夫椒之战惨败后,退守会稽山,派文种向吴王夫差求和,文种以勾践求保留“奉俎豆而修祭祀”为条件,换取吴王夫差的宽恕,越国也得以保留。“文种这番话,实质为以文化认同换取政治生存,成组黑陶豆的出现证实这里跟祭祀有关。”
  在现场,记者看到祭祀沟里分布众多不同颜色的小旗。罗鹏说,旗子下为暴露的动物骨骼,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种类。红色为鹿骨,黄色为牛骨,橙色为马骨,蓝色为鱼骨,白色为鸭骨……
  罗鹏说,它们都是越国祭祀用的牺牲。该祭祀沟内用到了牛,显示该祭祀为最高规格,但未发现羊。鹿、鱼类居多,少量猪。反映了东周时期越国祭祀和中原祭祀礼仪存在差异。
  越王勾践为何在此祭祀?这就与塔山的传说有关了。据《吴越春秋》记载,这座山“一夕自来,故名怪山”,其实,很可能是勾践命范蠡筑城时,范蠡把别处挖出的土石堆在了这里,形成了越国都城里的“昆仑之象”。
  罗鹏说,昆仑山是神仙居住、成就王业之地,该山建成象征越王勾践可以在此成就宏图霸业。此山极大鼓舞了勾践“奋发图强”的信心,故在越国具有神圣地位。勾践在山上建立灵台,时常进行“炤龟”祭祀,卜问天地、预测吉凶、观测天象。“这是古代山川祭祀的典型案例,体现了越王勾践对天地、神明、自然界的敬畏和崇拜。”
  考古同时发现,这里的祭台存在至少两次营造迹象。罗鹏说,下层祭台年代最早,台基下分布规律的奠基坑,坑内发现有印纹陶坛、鹿角、鱼骨等,推测为建筑前的厌胜仪式。台基建成后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祭祀,其南部开挖长条形祭祀沟,沟内堆放大量覆盖编织物的印纹陶坛和牺牲,仪式完成后沟连同祭品再次掩埋。早期台基上再次垫黄土,形成上层晚期台基。奠基坑和祭祀沟内陶坛类型基本一致,推测两者间隔时间不长。
  罗鹏推测,两次台基或有20年时差。早期台基可能是越王勾践刚从吴国返国,范蠡筑城时建造,时国力衰弱,无法举行大型祭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晚期台基可能是经过越国臣民‘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国力强盛,越王勾践征伐吴国“投醪劳师”前举行的大型祭祀。
越宫遗迹


  从塔山和畅坊遗址向东,步行约一华里,就是绍兴古城内的另一重要遗址——稽中遗址。
  绍兴稽中遗址是2024年度“考古中国”重大项目,是越王勾践建都今绍兴古城的实证。它的发现,是首次在绍兴古城内找到越国大型木构建筑基址,也是首次在绍兴地区发现两汉高等级官署建筑。
  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李龙彬研究员告诉记者,2024年,稽中遗址发现了战国和汉代两个时期的大型建筑基址。汉六朝建筑基址居于越国建筑基址之上,大体可确认有四组,单体面积约260-400平方米。
  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今年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稽中遗址进行了主动性科研考古,获得了一系列重要新发现。李龙彬为记者指点了新发现的南北成列的二组大垫板和方立柱:“它包括垫土台基和木构基础两部分:当时的工匠先用树皮、木屑等把地面铺平,垫土成台,再在台基面上深挖基槽,用圆木在基槽之中纵横叠压,就像叠木筏一样,形成筏状木构基础,在其上铺大块的垫板,垫板之上再竖起立柱。”
  “南方这种建筑基础类似于北方的磉墩基础,是当时越地传统的干栏式建筑和来自中原的台基式建筑的完美结合,是越人在湿地环境中建设大型建筑时避免柱基沉降的有效技术,这也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具体呈现。”李龙彬说,“现在可以说,我们对越国大型建筑的分布范围和等级属性有了明确的认识,它可能是规模宏大、等级较高的王宫建筑群”。
  而在塔山和畅坊遗址,考古工作者同样发现了越国宫城的迹象。罗鹏说,根据《越绝书》和《吴越春秋》的记载,汉代人认为,塔山东南为越王宫城的外门“司马门”。而他们在考古工地的南部发现,在40米长的东西向沟槽内,分布着密集的南北向横木,横木长约4.9米,至少叠压5层。每层木头之间垫土、垫石,垫土内夹杂大量白砂石颗粒,有明显分层夯筑迹象,专家们认为可能是城墙基础。
  据地层堆积及横木碳14测年,铺设横木区均为越国时期,与范蠡筑城年代吻合。罗鹏说:“顺藤摸瓜,可以寻找越国宫城的具体位置,确认分布格局。如此,则本次考古必将载入史册,成为本世纪越国考古的重大发现。”
  在近日举行的“浙江绍兴稽中遗址与塔山和畅坊遗址考古发现专家论证会”上,来自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北京科技大学、浙江大学、浙大城市学院、中山大学、河南省文物考古学会、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江苏省苏州市考古研究所、无锡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绍兴市文史研究馆的18位专家,和浙江省文物局、绍兴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一起,实地踏查遗址发掘现场,听取考古项目负责人汇报。
  中国考古学会考古遗址保护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河南省文物考古学会会长孙英民在会上评价,越国都城考古成果应该纳入中华民族文明标识体系之中,要像关注淮南武王墩考古一样关注绍兴古城越国考古,要建立考古实验室,并为接下来建设遗址博物馆和考古遗址公园做准备。
东南名城


  在论证会上,中国考古学会建筑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郑嘉励研究员表示:“浙江地区在唐代以前,特别是从东周到六朝,最重要的城市是绍兴。”
  而在稽中遗址,今年在西北区发现的一系列文字遗物,就是当时绍兴城市地位的实证。李龙彬告诉记者,此次发现了完整的“会稽郡壁”铭文砖、“山阴守褒”文书检等一系列文字遗物;一口水井里,新近还发现了200多枚简牍。目前,在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专家的大力支持下,简牍正在进行清理、识读和保护。记者看到,一件可能为当时官员习字的文书检墨书汉隶字体清晰可见,正面为“山阴守褒”,背面为“褒褒褒 忠忠忠 鄞 尉”。
  李龙彬说,此处“山阴”是汉六朝时期会稽郡郡治所在的山阴县(今绍兴),“守”为会稽太守,“褒”即嘉奖。“鄞”即今天宁波鄞州区,古称“鄞县”。“尉”即县尉,是秦汉时期古代县级行政机构中主管治安的官职,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缉捕盗贼治安等事务。此文书检习字内容侧面反映了汉代鄞州隶属会稽郡的行政管辖关系。
  历史上的会稽郡幅员辽阔。李龙彬介绍,公元前222年,秦朝统一江南后,原吴越之地设立会稽郡,治所位于吴县(今苏州)。东汉永建四年(129年)原会稽郡分为吴郡和会稽郡两部分,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吴会分治”。分治后的会稽郡治所为山阴(今绍兴),辖12个县,差不多是今天浙江省钱塘江以南的全部和福建省的一部分。
  而在塔山和畅坊遗址,考古工作者也发现了汉六朝时期的冶炼作坊遗址,出土了东汉神兽铭文镜陶范、五铢钱范、博山炉盖范。罗鹏说,这应是会稽郡的官营冶金作坊,铸造会稽镜和五铢钱的冶金作坊系浙江首次发现,为研究汉六朝时期我国铸镜、铸币工艺提供了新材料,也是冶金考古的重大发现。“会稽镜当时以制作精良著称,是当时畅销的‘奢侈品’。”
  而中国考古学会秦汉考古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刘瑞研究员也指出,汉武帝废除秦半两钱,改铸五铢钱。起初的五铢钱允许各郡国铸五铢,后来的五铢钱才只能由中央铸造。因此,此次发现的五铢钱范应该是会稽郡铸造“郡国五铢”所用,也只有郡治所在地才有资格铸造。
  与会的各地考古专家表示,这两处遗址都是春秋战国时期越国都城考古的重大发现,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要继续扩大考古发掘,阐释遗址丰富内涵,而当地要做好文物保护和展示利用工作。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一级教授、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赵辉说:“绍兴古城考古最重要的发现是让学术界首次触摸到越国的核心,汉晋时期会稽郡的核心,当时这里就是中国东南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这些发现为建设中华文明标识体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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