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史铁生

新华每日电讯     2025年01月10日
怀想史铁生

( 2025-01-10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胡梦雪

  去年冬末春初,为着一年一度的祭地仪式,我去了一趟地坛。
  高蓝的天空,漆朱的棂门,托起一份高朗平静的年月。呼啦啦北风吹过,旧京的冬日,数九寒天,挤在人群里遥望那仿古仪仗浩荡步上祭台——钟鼓扬声,仿佛听见历史的遗响流播此世,馈赠万千子民。欢呼、沉寂,却没由来地令人想起,这就是作家史铁生逡巡久矣却从未扶轮上过的祭台。历史的跫音,人间的哗然,曾独将他隔绝在外。
  命运对这位当代文学史上留有一笔浓墨的思想者,总示以“一道墙”的残忍,而使其能够享有的,是墙里佳人墙外道的枯荣明灭,一岁一回的雨燕栖回,和哲学探索的究极诘辩。季节以流动的管弦弹奏《悲怆》之曲,命运“不可为外人道也”。但如今我们凝视这道墙,它倒像给人留下的一点怀想的余白——在地坛,大可不为凑什么“祭地”之趣,只揣一个朦胧的印象,走在他的字里行间。
  首先,要在柏树下、砖石前,遥想他的心境。“地坛应该记得,有一个人,摇了轮椅,一次次走来,逃也似地投靠这一处静地。”忽而残疾的青年,带着不甘和愤憾奔向人迹罕至的古园。世上怎会有人比他更急着叩问命运——人的公平从何安排?如果注定以残缺映衬完满、丑陋定义美丽,老天爷怎么确认由谁担荷那失败黯淡的一半?摇轮的坎坷,思想的闪回,大地上愤懑的写划……这叩问留到了今天,像一柄抽象的利剑,在风中留下一份肃杀的剑意,一个锐利而归于玄哲的口诀。
  再来,找一把长椅坐下,去看越沉越红的夕阳,为谁人鬓边削刻一层薄焰。想象园中,作家曾遇逢的那对长年散步的夫妻、智力障碍的孤女、歌者、打鸟的人、生不逢时的长跑者,以及衰老的母亲。古老的四九城,一切固有之物在飘散。人们朝夕往复地存活。人到中年的思想者发现,比残缺更残酷的是时间。而比时间更难以捉摸的,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之消沉。生命的形体至柔,命运的摧折至刚,飘散至易,为何还为“活着”作坚持?有没有什么可以牵住生命的船锚,让人们确认此在的价值?写作,成为史铁生的答案。
  然后,便来到“写作之夜”,也是罗兰巴特所说的“写作的零度”——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零度,并不只有一次。每当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对史铁生,也就是回到了“地坛”。地坛的哲学价值,在于它蝉蜕于时间外,又轻轻超脱了空间,与形式告别,凝缩为生命至纯真的念白。残损而待补完的心境,得以悲怆圆满。
  经历过逃离的张皇,诘问的佯狂,终于,见到时空经纬交错的一个顿点,那是生命本身的异彩!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这也正如同另一位哲人在诗里所写: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那么,同样是以写作为志业的你我,将如何返归“写作的零度”,以眺望生命的际涯?如何把握思索和行走的重量,以此抵抗如幽灵般时常侵袭的虚无?又如何在遭逢痛苦折难时,葆有豁达和恬淡?我想,那是合上书页,到属于我们每个人的“地坛”去,才可能寻获的答案。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