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与我双向奔赴

新华每日电讯     2025年01月10日
当历史与我双向奔赴

( 2025-01-10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陈钟昊

  北京前门大街,熙熙攘攘,游客们互相闯入彼此的镜头。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摄影师口中的“麻烦让一让”。
  但在100多年前的正阳门下,拍照的人才是唯一的“闯入者”。旅行者、摄影师、外交官,带着一摞摞厚厚的玻璃底片,来到正阳门下。
  两年前,为了准备北京中轴线申遗报道,我购得一本《北京中轴百年影像》。700余张北京中轴线的老照片里,最早的摄于1860年。某个晴朗的秋日,摄影师费利斯·比托在正阳门城楼上拍下了这座古都的第一张全景照片——
  穿过大清门、千步廊,宫阁耸峙;沿城墙东西眺望,宣武门、崇文门影影绰绰;天际线上,西山、白塔廓影浮现。
  没有现代建筑的年代,最能感知北京老城的平阔与错落。视线扫过一门、一墙、一城,无需阐释,便能理解何为“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
  可惜,再往后看,杰作黯然、秩序破碎。1900年6月,正阳门箭楼在战乱中被烧毁,两个月后,驻扎在瓮城内的英军印度兵做饭不慎失火,又将正阳门城楼烧毁。照片里,北京最大的城门残破得只剩半截,好似被拦腰斩断的巨人。
  中轴线上的门,几乎都难逃厄运。永定门屋顶遭八国联军炮击;地安门被日军用大炮整个轰塌;午门前,八国联军安营扎寨。一张照片中,被凿开的永定门城墙外,几个瘦弱的孩童站在护城河里向画外凝视,不远处,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外国士兵。
  我很讶异,在我近几年拍摄的照片里,永定门下始终岁月静好,大人带着孩子放风筝、踢皮球,老街坊们在城楼下吹奏乐器、跳广场舞,他们无疑是这里的主人。
  100多年,中国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那些西方摄影师们的镜头里,中国人从来是被窥视的“他者”。我,一个穿行时空的读者、一个书写当下的记者,本以为只是偶尔窥探过往,但翻阅一张张旧影,我不曾经历却似乎肉身自带的集体记忆被一一唤醒。
  一门、一墙、一城,那是与我有关的辉煌与苦难。
  这或许就是文化遗产存在的意义。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铭刻一群人共享的记忆符号,它的完整、损陨、消失、重生,勾连出一段关于“我”的叙事。
  此后,在有关文化遗产的采访中,我会刻意留意那些存世的老照片。
  去年,年过花甲的北京延庆长城史料收藏者孟宪利走入我的视野。在他收藏的600多张老明信片、照片、幻灯片、版画中,有一组照片极为珍贵。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摄影师行至连接南口镇至八达岭长城的关沟古道,在最窄处,一个叫“五贵头”的地方,不约而同地为这条沟通中原与塞外的要道留下了它最初的影像——
  东为燕山,西为太行,峡谷中匆匆北行的人挑着担子,赶着马车、骆驼,没入巨石的缝隙。四角攒尖顶的魁星阁与双层单檐歇山顶的关帝庙,分立东西崖壁。抬头,长城横卧,注视着一代代人在跋山涉水中艰难生存,在追祖怀远中生生不息。
  1909年,中国人自主设计的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从这里穿过,畏途就此变通途。
  带着那几张老照片,我随孟宪利来到五贵头,却不见东边的崖壁和魁星阁的痕迹。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将五贵头段的京张铁路改线,削平了山丘,摧毁了古阁。
  那几年,日本人在长城沿线拍摄了许多记载战事的照片。我结识的另一位收藏者、35岁的阮明昊,是一位听障人士,他收藏了当年日本朝日新闻社发行的《支那事变画报》。照片里,日军占领一道道城关。
  一门、一墙、一城,无声泣诉,我又一头扎进一段集体记忆。跟随这些照片的带引,我一次次身处历史故地,在八达岭、居庸关、长峪城等地触摸战火留下的痕迹。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定义中,这些具有重要且持久价值的纸质、视听、数字或其他格式的文献,被称作“记忆文献遗产”。“记忆文献遗产”对抗着漠视与淡忘,不只实证一段历史,也照应你我身处的现实。
  2019年12月,京张高铁开通。这条百余年后由中国人自主设计的智能化高速铁路与关沟古道、老京张铁路并肩而行,冲过一道道旧日城关。40里的山沟,装下三个时代的征途。
  车轮滚滚向前,回头看,关关难过终过关。
  我以记者的身份亲临高铁开通现场,在长城脚下,参与历史的书写。我也留下了一段影像,向读者们讲述我与这条高铁的故事,那是我对这片土地最新的记忆。
  如果不是因为老照片,我可能难以感知新与旧交替间,京张高铁的分量缘何厚重。北京中轴线于我亦是如此,700多年,城市格局依旧沿着这条线生长。老城犹在,新城正兴,在时光的相册里,我感悟一条线何以撑起都城的脊梁。
  一些同事曾对我说,我们拍的照片在当下或许没有多么大的意义,它真正的价值是在未来。接触老照片的经历,让我越来越确信这句话。
  历史与我双向奔赴,现实如是,未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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