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另一个刘德文

新华每日电讯     2025年01月03日
发现另一个刘德文

( 2025-01-03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近日,我们从台北南下高雄,走进了一间铁皮屋,那是刘德文的办公室。在与他的交流中,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刘德文。
愧疚的父亲


  刘德文办公室墙上,贴满两岸媒体对他的报道,屋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椅子,却没有特别像样的办公桌。
  就这样局促地坐下,简单聊了几句,我们提议去屋外,准备开始拍摄。他拿出一把椅子给我们放置设备,说“这是老兵留给我的”。
  提出去屋外拍摄,一是因为屋外光线好,二是因为在屋里待久了确实有些憋闷。很难想象,在炎夏酷热的高雄,刘德文在这间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度过了十几年。而他位于顶楼的家,同样没有空调。
  儿女年幼时很难理解他,只看到爸爸一次次出远门。妻子也曾对这个顾不上家的丈夫颇有怨言,一度到了不说话、只写纸条的程度。
  后来,刘德文带上妻子一起送老兵回家,去他到访最多的地方——山东。那趟行程,妻子看到了老兵年迈的弟弟跪在村口,感谢刘德文了却父母遗愿,看到两人跪在老兵思念一生的故土上交接骨灰坛,齐齐泪下。她也流泪了。回程的大巴车上,妻子说:“你继续做这件事吧。”
  和儿女关系的重大转变,则源于一次事故。
  一次搜寻老兵墓碑过程中,他不慎跌入两米深的坑洞。因为骨折,他背不动重达12公斤的骨灰坛,儿子便陪他踏上送老兵回家的旅途,回来后逢人便说:“我爸爸很伟大。”讲到这里,刘德文脸上满是自豪。
  聊得更久之后,他重提这次事故,才讲出故事的另一个篇章。女儿在学校里得知他出事故后,大哭着向老师请假:“我要去看爸爸,我要没有爸爸了……”讲到这里,他涨红了脸,用力搓着双手,极力克制情绪。
  在他眼中,我们看到,一位父亲愧疚的泪水。
寂寞的里长


  刘德文是在老兵们的鼓励下当上里长的。
  一次,为领取社区的盆栽花,一个居民证件能领取5盆,他用喇叭一广播,马上就有300多位老兵把证件送到铁皮屋办公室。“我把证件往工作人员面前一放,他们看呆了,因为没想到我这么快收齐这么多人的证件。”说起老人们对自己的信任,刘德文格外骄傲。
  岁月流逝,老兵凋零。曾经灯火通明的“祥和山庄”变得愈加寂静。刘德文常常去看住院的老兵,有的老人眼睛已睁不开,但听到刘德文的声音,仍会流泪。“大概是老兵们想让我带他们回社区。”刘德文说,“这些伯伯视我为儿子,我也把他们当作父亲。”
  人的能力终归有限。他无法带住院老兵回到社区,只能承诺,等待身后,带他们回到家乡。
  在铁皮屋里,刘德文说要给我们看件宝贝。那是几块写满老兵姓名的楼栋明细板,有年头了,塑料板已经泛黄,上面贴着一个个老兵的名字,刘德文指着一个个名字,如数家珍讲起他们的故事。
  生前,他和他们共度了一段人生。身后,他送他们走完了最后的归途。
成为“我们”


  “我们找到了老兵”“我们把老兵送回家”……采访刚开始时,刘德文一直在说“我们”。由于在拍摄的缘故,我们没有打断他,问“我们”除了他还有谁。
  几段讲述下来,我们明白,实际上没有“我们”,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只不过,他习惯了将“我”讲述成“我们”。
  “我们”这个口头禅,成了我们后期剪辑片子时的痛点。整理视频素材,我们将上百个“我们”的表述,改为“我”,直至深夜。
  夜静了,“我们”的回响,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你说,为什么刘德文要称自己为‘我们’?”
  “一个人做事情。说‘我们’能显得不孤单?”
  “我也觉得是。”
  21年来,在数不清的日子里,刘德文走进台湾的山岭。5点上山,一个人行走着,直到日出,直到太阳高照,直到找到一个个老兵的坟墓。
  21年来,到过大陆20多省份。很多次,买错票,乘错车,走错路,睡过车站大厅,坐过十几个小时大巴车,陪伴着他的,只有放在包里、背在胸前的老兵骨灰坛。
  21年来,把骨灰送到大陆,刘德文几乎每次都要陪老人家属完成安葬事宜,才安心离开。他的期盼是,“希望这不是仅有一次的联系”。逢年过节,大陆“亲人”的电话、微信问候令他感觉很幸福。因为保持联系,是一种长久的理解。
  或许就是在这样曲折辗转、周而复始的旅途中,他从“我”变成了“我们”。
(本报记者谈昦玄 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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