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胡虎虎 陈朔
克里雅河自莽莽昆仑奔涌而下,一路向北,进入塔里木盆地,穿行于我国最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恣意奔流,最终消失在苍茫大漠腹地。
河水滋养着沿岸的胡杨、红柳、芦苇,也哺育了牧民和羊群,在漫漫黄沙间形成一条长达300多公里、宽约10公里的绿色走廊。
走廊末梢,河流尾闾之处,就是达里雅布依。
19世纪末,这片绿洲被探险家意外发现,惊现于世。此后百年间,多位考古学家在克里雅河沿岸探寻文明印记。
1989年,新疆于田县设立达里雅布依乡。此后30年间,这里没有公路与外界相通、没有长明电、没有网络信号。因极度偏远闭塞,生活在达里雅布依的人,又被称为“最后的沙漠部落”。
“一步千年”的跨越发生在脱贫攻坚历史进程中。2019年,随着全乡最后一批110多户村民完成易地扶贫搬迁,达里雅布依有了新村、旧址之分。
又见达里雅布依,记者在新旧“两个时空”触摸沙漠小村的发展脉动。
河水
克里雅,河如其名,“漂移不定”。作为沙漠河流,它的河道并不完全固定,河堤也不明显。
依明·买提库尔班的老房子,由胡杨、芦苇、红柳、泥巴搭成,被称为“笆子房”,在达里雅布依村旧址5小队,位于克里雅河下游。自此往下,河水挣扎向北,最终不见于地表。
想要在旧址见到依明绝非易事。从于田县城出发,驱车驶过100公里的柏油路后,需要继续在没有尽头的沙丘和胡杨林间颠簸200多公里。只有请熟悉地形路况的本地村民做向导,才能精准到达目的地。
2019年春秋时节,记者与同事有幸先后两次住在依明家采访拍摄,见证这一家人锁上“笆子房”,跨出木头小院围栏,蹚过克里雅河,走向新村的全过程。
今年再次来访,乡政府旧址周边的村民多次去河边摸情况,都说河水太大,风险太高,不建议过河。等了两晚,仍不见水位下降,只好作罢。
河水四溢,为绿洲带来生机,让牧民鼓起口袋。依明和妻子此次回旧址,为的就是中药材大芸的秋收。像他家这样,平时在新村住安居房,享受教育医疗等普惠公共服务,农忙时回到老村的人还有不少。
达里雅布依人祖祖辈辈习惯了在原始胡杨林中游牧。搬迁后,他们又沿着不舍昼夜的克里雅河,奔走在新村、旧址之间,开启了另一种“游牧”生活。
万亩大芸无法搬迁,全村3.2万只羊赖以生存的天然草场也都在老村,但村子必须改变原有的生产模式。为了让更多劳动力外出务工,走出沙漠感受多样的生活,达里雅布依成立合作社,将这些“比天大的事情”托管给100多位能手,由他们主要负责,收益按合作社成员商定的方法分成。
在同一片沙漠间耕耘,达里雅布依人也在尝试新可能。除了传统的红柳大芸,新村还扩种了8000多亩梭梭大芸,眼下村民正在平整沙地,计划在明年新增1万多亩;偏远的位置和绿色散养的方式,为产自老村的和田土羊增加了市场竞争力。
依明家的羊也在这里。他捡起胡杨叶,引来嗷嗷待哺的羊群。近百只羊围着矮小的依明。从身后看去,他的罗圈腿有些明显。乡里的医生说,这是长期饮用含氟量超标的地下水导致的,类似的情况在达里雅布依中老年人里很常见。
搬迁让这些苦痛成为过去时,依明的两个儿子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两人从县里的职业高中毕业后,就随乡亲一起前往武汉就业。
新村手机网络信号稳定,智能手机让一家人的“云团圆”可随时实现。搬迁前,车少、路难、费用高,每逢寒暑假,兄弟俩想从县城学校顺利回家,需要碰碰运气。而他们的老家因远离通信基站,一天中只有中午,才会“飘来”2G信号,勉强维持通话。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金色,与层林尽染的胡杨林交相辉映。
河水奔流,流向下游依明的老家。望着上涨的河水,记者脑海里又浮现出5年前搬迁时的一幕:
依明双脚带泥,卷着裤腿,爬上门前的胡杨树,大声对着手里的老年机喊话,告诉河对岸数十公里外的表兄弟,“行李收拾好了,可以出发,去新村!”
热闹
这个金秋,达里雅布依人迎来了史上最热闹的日子。在新村,一场以赏胡杨秋韵为名的文旅活动,吸引了约4000名游客。对只有1400多人的达里雅布依而言,足以载入历史。
歌舞过后,慕名自驾前来的游客,纷纷开着越野车向老村进发。头顶上方,不时还有直升机载着游客低空飞过。
车辙盖过羊群的脚印,继续在荒芜里延伸,窗外黄沙起伏,似波涛汹涌。
越野车队从新村出发后,经过持续4个小时的颠簸,就来到了没有网络的世界——达里雅布依老村。对久居都市的人来说,这样的特种旅游不失为一场“探险”。
老村大体保留着搬迁前的模样。传统民居、成片胡杨是牧民原始生活的见证者,也是达里雅布依发展旅游、走向新生活的依托之一。
过去、现在、未来,就这样交织在沙丘中。
艾西汗·如孜经营着一家名为“荒漠”的快餐厅,紧挨着乡政府旧址。搬迁后的第一年,为了陪伴身为护林员的丈夫,她选择回到老村做生意。主要顾客是仍在老村的牧羊人、游客,以及春秋两季回来采收大芸的村民。
刚宰的羊挂在进门的左手边,用直白的新鲜吸引着食客。三根柱子顶起横梁,四张桌子两两相连,几把大小不一的椅子,人们坐在太阳能点亮的白炽灯下,有说有笑。
高峰时,她的店里一天至少消耗一只羊。艾西汗直言:“比搬迁前还要热闹!”来自浙江、北京、江苏等地的游客将个性化旗帜贴在餐厅内外,展示自己“勇闯天涯”的故事。
赏秋旺季,老村的喧闹是从日出前开始的。游客争先恐后爬上村东头的沙梁,架上拍摄设备,记录胡杨日出和村庄晨景。艾西汗生于斯、长于斯,对这样的风景司空见惯,她更好奇这些外来客开的哪种车,穿着打扮什么样。
与艾西汗大部分时间在老村不同,38岁的努尔比亚·哈力克仅在旅游旺季回来。作为旅游合作社成员,努尔比亚与其他四位村民一起,在乡干部的带领下,为夜宿老村的游客打扫房间、准备特色美食。
为发展旅游,当地政府试点将老村的民居改造,推出5套外观古朴、内里现代的小院。努尔比亚结婚后一直居住的房屋也在改造之列。“有点舍不得。”她低头喃喃,“不过,游客来了,住得好,吃得好,也是好事。”
想要运营好小院,却不简单。老村带有秘境色彩的人文景观、奇美的自然风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地利”——在距于田县城200多公里的沙漠里,但这也给景区基础设施建设、人才招聘增添了困难。
“除非工资特别有吸引力,不然,大学生娃娃肯定待不住。”一位负责乡村振兴的干部说,“现在能做的,就是加快村民培训。”
朴拙原始之美,是达里雅布依的特色。面对跨越沙海而来的游客,达里雅布依能提供的不应仅仅是金色胡杨的视觉享受、特色美食的味觉刺激。考古表明,包括达里雅布依绿洲在内的克里雅河两岸遍布着旧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以及两汉、魏晋、隋唐时期的重要遗址。
任重道远。达里雅布依人想要的,不仅是金秋时的旅游高峰,更是四季的热闹。
外面
当年轻一代达里雅布依人走出沙漠,搬迁到父辈眼中的“外面”时,就注定了他们还要去往更宽广的世界。
周末,10岁的阿布都热合曼·买吐地与小伙伴们一起,在新村奔跑,嬉戏打闹。他的父亲在老村放牧,除了自家的羊,还有邻居托管的。
“放羊不好,我要努力上学。”三年级的阿布都热合曼很坚定,“我想当军人。”说完,他还敬军礼给记者看。按当地教育政策,明年秋天,阿布都热合曼将前往县城学校开始四年级学习,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达里雅布依新村小学共三个年级、53名学生。记者走进一间教室,找到搬迁前在老村采访拍摄时,几位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他们看着自己过去的照片,兴奋地向老师展示。
自从2018年底随学校一起搬迁后,老师周平桦没再回去过。他说,过去的日子“太原始了”。
这位湖南“90后”来到达里雅布依已经7年了。搬迁前,不少小孩子从没见过草莓,还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沙漠胡杨,周平桦自然成了学生们口中关于外面的代名词。
周平桦感慨,学生在新村接收外界信息更便捷,现在大家的穿着打扮、精神气质与在老村时已全然不同,更重要的是,孩子们萌生了关于未来的更多想法。
周平桦教的第一批学生,目前有的在县城读高中,也有人选择去对口援疆城市天津的职业高中学习。学校老师都极力支持学生到外面去,“非常难得,别说是天津,哪怕是去和田市,也是跨出的重要一步。”
类似的变化也出现在成年人身上。“刚搬过来那会儿,想组队打篮球还能找到年轻人,现在都凑不齐了。”周平桦笑着说,走出达里雅布依,到外面闯荡的人明显增加,把孩子送到100公里外的县城上学,家长陪读上班的也不在少数。
故土,总是让人难以割舍。告别熟悉的家园,打破原有的秩序和生活方式,去适应新的生活,需要不小的勇气。
26岁的帕提古丽·吾布力毕业时,村里的易地扶贫搬迁大幕刚刚开启。那年,她第一次走出于田县,去武汉的一家电子厂上班。“想家时会哭,而且家中只有妈妈一人。”这位在沙漠里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在家乡亲人与异乡上班间反复纠结,熬了一段时间,还是回到新村。
帕提古丽现在是合作社的出纳员,同时经营着小商店,小店名字是她自己定的——“美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