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琰泽
(一)
认识老范纯属意外。
前阵子,在西藏藏医药大学走廊的一个课桌抽屉里,我意外找到一本小册子。
随行的学校老师热心解释,这是藏历,也算是藏医学生的教材,藏医认为,人是天地间大循环的一部分,因此人的治疗也要从天文历法出发。不仅仅是藏医学,在西藏,从春耕秋收到婚丧嫁娶,都要参考藏历。
“这本小册子可能是我们这每年销量最大的藏文书籍,”老师指着书脊上预留的一个小孔说,“甚至一些人家会把每年用完的藏历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门上祈福呢。”
老师介绍着,我也随手翻看,其中一张图引起我的注意:一个童子拉着一头水牛悠悠前行,天上云雨中还盘旋着一条龙;背景是春季的一片青翠。
下意识地,我感到一种诧异——
“你们西藏有这种……”我试图找一个达意的形容词,“有这种光滑的牛吗?”
老师摆手:“这个牛啊,包括这个龙和这个人,都是内地传来的。”
我脑袋里的职业敏感叮了一声,我追问:“这幅图叫什么名字”“何时传入西藏”“有多长历史”“图上的人和牛和龙分别指代什么”……老师似乎也答不上来了,耸耸肩膀,哼着小曲走开了。
随行有一位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张老师,我转而抱着这些问题问他,一时也把他问住了。
“首先藏历的确融合了大量内地传来的知识,这个在学术上早有定论,但是具体到这个图像,我得回去找资料才能解答。”张老师扶扶眼镜,眼珠子忽然一转,“不过我倒认识个专家,他肯定知道。”
(二)
专家口中的专家,那得是何方高人呢?
带着这种高山仰止的期盼,第二天,在西藏唐卡画院门前的广场上,张老师远远指了个人。这人个子不高,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户外装扮,戴着方框眼镜,皮肤黝黑,看起来就是长年待在户外的人。
拉萨9月的阳光,把他的帽檐底下染得一片漆黑,看不清双眼,加上张老师昨天的渲染,散发着一种神秘气场。
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范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凑过去握手,还故意把腰弯得低些,以显尊重,“范老师好,记者小陈。”
想不到的是,对方腰比我弯得更隆重,“陈记者好,不敢当不敢当。”声音沙哑,听起来反而比我更紧张。
问一句才答一句的老范,一旦聊起西藏,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您问这张图是不是来自内地,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它的藏语名字直译过来就是《汉地春牛图》。在历法书中设置《春牛图》实际上是汉历传统,用来预报农业年成的丰歉,藏历也就因循采用,不过把其中的牵牛的‘芒神’换了藏式穿戴。”
“不过,这幅画的有趣之处,不仅在于汉地春耕的景象被收入藏历里,还在于这张图的特殊功用。”老范接着解释,过去西藏农牧民不识字,又需要藏历指导生产生活,这时候《春牛图》就承担了“示意图”的功能。
“牛身的颜色、‘芒神’是儿童还是老人、龙身上的小数字等,图中的诸多要素,都有约定俗成的含义,每年都会有所变化,老百姓一看图就能懂。”老范指着画上的耕牛说,“比如牛身是黄色代表今年年景顺利、国泰民安,若牛身是红色则预示着今年干旱多,请注意火灾等;龙旁边或身上的藏文数字象征着今年雨量的多少……”
说到兴头处,老范引申说:“《春牛图》只是藏历中内地元素的一个代表,事实上藏历里的重要基础概念,比如阴阳、五行、八卦、十二生肖、四象神兽等,都源自内地,很多可以追溯到文成公主进藏。而且一些元素被神格化,成为西藏神明体系中的一部分。”
一边的张老师补充说:“这可以说明,西藏对内地文化的吸收是主动的,也是有机的,只有老百姓真的尊崇喜爱,才会被视为神明崇拜。”
为了佐证,老范抽出笔记本电脑,“我这有一套‘八卦卦象神’的小画片,我找给你看,这种把抽象的八卦‘概念’为神明的现象十分罕见……”我瞥他一眼,见他电脑桌面杂乱,里面码着密密麻麻图片和文件夹,在其中找一张图,像是在莫高窟藏经洞里寻找一张纸片。
“不好意思,多年来搜集的资料比较多。”他手忙脚乱地翻点,有些难为情,有时点错了图片,却引来一旁张老师的啧啧称奇,似乎寻宝者瞥见了一座金山:“这个壁画照片你等会得拷给我,这个拓片也一起拷给我吧,哎呀,干脆全都拷给我吧!”
两人夹杂着藏语词汇,对着屏幕指指点点,红光满面,在资料王国里遨游,话题倒是越聊越远。
看挂钟上时间差不多了,采访圆满结束。收拾起身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对了,范老师您的单位是?”
老范有些迷茫地看看张老师,“这个,没有单位可以吗?”
“你就写民间学者。”张老师提示说。
(三)
后来,在和老范的闲聊中,我拼凑出他传奇的前传:
2003年,福建南平人范久辉因困闷辞去工作,打算到书本里“神秘的西藏”散散心,没想到一“散”就是20多年。为了生存,他曾在拉萨当过户外领队,也开过服装店,搞过餐饮。
在做户外领队的过程中,他有机会接触西藏各地的文化遗迹,被它们的神秘所吸引。2005年,他徒步穿越来到当时尚未通公路,被称为“最后的陆地孤岛”的陈塘,机缘巧合下目睹了当地夏尔巴人堪卓玛的仪式,大受震撼,于是决心用文字影像记录这个尚未被现代化“侵扰”的族群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
10多年跟踪拍摄记录,无数次出入孤岛陈塘,功夫不负有心人,2022年9月,范久辉的第一本著作《喜马拉雅深处:陈塘夏尔巴的生活和仪式》出版发行,他的另外两本相关专著《喜马拉雅原居客——夏尔巴人口述影像志:2005-2016》及《喜马拉雅的艺术之花——夏尔巴人口述影像志:2005-2016》也将在今年出版发行。
以此为开端,老范自学藏语和相关历史知识,背着相机和各种器材,不局限于西藏,还深入到川西、甘南、青海、云南、尼泊尔的多尔波及木斯塘等深受藏文化影响的广大区域,搜集壁画、唐卡、造像、仪式、民俗等方面的影像资料,记录原始民俗和宗教遗存。
多年行走,老范与许多偏远寺庙和村落混成脸熟,结成友谊,按张老师的说法,“除了范老师亲自去,别人他们都不让拍。”老范,不经意间成了西藏壁画、唐卡、造像等一手资料采集的代表人物,逐渐在全国的西藏田野调查圈子里有了名气,不少学术机构和出版社开始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民间奇人”合作。
“我们专业内都认可他,很多独家资料还仰赖他去挖掘和提供。”和老范合作多年,张老师拍拍老范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老范是个宝!”
“哪有哪有,”老范不好意思,一张黑脸可能也红了,“只是喜欢罢了。”
(四)
“《春牛图》里的这条龙,其实比牛更有说头。”老范提议让我“找找不同”。
我全力观察,《春牛图》上的龙虽然大体脱胎于内地的龙形象,但是长长的象鼻子、脊背上喷吐的火焰,还有老范点出的“内地龙戏珠时不会爪握宝珠”,都暗示着这条入藏龙“大有背景”。可惜碍于时间,话题并未深入。
这段小插曲始终让我念念不忘,于是在离开西藏前,我特意又找到老范。在他堆满书本的小小公寓里,老范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他大大的影像收藏——从大昭寺觉卧佛前面的盘龙柱,到哲蚌寺大殿天花板上的御赐龙纹绸缎,到布达拉宫的龙纹门饰,再到一般藏民家的生活器具,从正统的五爪金龙,到具有西藏特色的象鼻龙、青绿龙、火焰龙、条纹龙、斑点龙、抓宝龙……搜集跨度近10年的“高原龙影”,拼凑出老范的“寻龙往事”。
“高原中华龙”是老范自己“斗胆”提出的概念。
“西藏关于龙的概念,比如神话形象龙女‘鲁’、宗教术语‘天龙八部’等,都被统一翻译成汉语‘龙’,这实际上把源自内地,又经过西藏群众再加工创造的‘高原中华龙’的形象给掩盖了。”老范说,各式各样的龙是西藏从古至今最受欢迎的吉祥图腾之一,“可是正是因为太普遍,人们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和价值。”
从2013年在西藏山南的贡嘎曲德寺拍摄时,老范偶然在壁画中发现“似是而非”的龙形象开始,把形形色色、不断演变的“高原中华龙”归类集纳,重新介绍给大众,就成为老范的一个心愿。“一方面,龙形象在西藏的演变,是探寻西藏和内地自古以来交流交往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另一方面,青藏高原上各种变化的龙,也是对我们中华民族龙文化的一个很有价值的补充。”
今年上半年,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西藏文化博物馆举办“高原中华龙”主题展览,老范首次作为策展人站在公众面前,在琳琅的图片和文物间,讲述自己的寻龙往事。我后知后觉,也能想象人群目光中老范的腼腆和欢欣。
(五)
回到北京后,我继续寻思。
我发现,有很多像老范一样的普通人,被雪域高原所吸引,来到西藏、爱上西藏、留在西藏、钻研西藏。
而老范的种种研究,从对藏历中内地概念的再发现,到提出“高原中华龙”概念,从另一个视角证明了西藏文化在中华文化中的独特价值。
老范近些年有了宏伟的新计划。“苯教是西藏的本土宗教,目前寺庙和遗迹主要分布在相对偏远的地方,我们正在对它的绘画艺术进行系统性的拍摄与整理,希望能据此了解藏传佛教传入西藏之前的西藏本土文化面貌,以及挖掘早期西藏文化和内地交流的印记。”
近日,老范主编的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藏族美术集成·绘画艺术·壁画·四川卷3》出版,“这是世界上第一本关于苯教壁画艺术的专著。”难得的,一向低调的老范,神色也透露出一抹高原红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