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这朵花,和人类捉了100年“迷藏”

新华每日电讯     2022年07月08日
秦岭这朵花,和人类捉了100年“迷藏”

( 2022-07-08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本报记者郑昕、张晨俊


  今年春天,陕西省西安植物园的高级实验师张莹原本计划去往秦岭南麓考察,却因为又一波疫情的来袭而作罢。

  “我之前听说陕南的旬阳发现了一个陕西羽叶报春的种群,一直想着找时机去看一下。”他说。

  张莹所说的珍稀濒危植物、中国特有物种陕西羽叶报春,尽管在这些年来开遍了他工作的实验室、温室和苗圃,甚至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程度,但他还是想亲身走进秦岭,看看这个叶片似羽毛线条飘逸、心形花瓣整齐向花柱归拢的粉紫色小花,在野外的生长状况。

  在有着“生物多样性基因库”之称的秦岭里,找寻这个曾匿迹百年的野生植物,其难度并不亚于大海捞针,但同时也是“路虽远行则将至”的实践样本。陕西羽叶报春从重新被发现到获得保护进而利用的背后,是植物研究与保护者们崇善致美、笃行致远的深厚情怀。

惊鸿一瞥梦难解


  报春花属为报春花科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全属的500多个种中我国就有293个,主要分布在西南和西北地区的山地。其中,羽叶报春因叶缘有类似羽毛的有裂叶而得名,在全球有广泛分布,并不算稀罕物种,但陕西羽叶报春却是个例外。

  “陕西羽叶报春要比迎春花开放得更早。”张莹说,陕西羽叶报春每年12月开花,直到次年清明后日渐枯萎。

  当然,陕西羽叶报春成为不少植物学家心中“白月光”的主要原因,是它被人类惊鸿一瞥后,在100多年里“玩”起了“消失”。

  1904年2月28日,德国人威廉·菲尔希纳携眷从陕西安康前往西安的途中,在秦岭南麓发现一片正在开花的草本植物,便随手采集制成标本带走。

  作为中国南北方地理分界线的秦岭,气候独特、物种丰富,一直是生物多样性在地球上体现最集中的区域。在路途中意外采集到的这一标本,被菲尔希纳带回德国。柏林植物园的著名分类学家莱茵哈德·克努特在鉴定后,将这新物种按照通行的“林奈双名命名法”,以菲尔希纳这一姓氏的拉丁文转写取名陕西羽叶报春(Primula filchnerae)。这是植物学界公认最早的相关记载。

  当时的清王朝风雨飘摇,自然无力组织科学考察团获取更多有关秦岭野生动植物的资料。而静静躺在柏林的独此一例的陕西羽叶报春标本,在1943年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轰炸,仅留下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幅手绘线稿图。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植物,自然无法采集新的标本重新进行模式指定。

  中外植物学家普遍认为,陕西羽叶报春早已在野外灭绝。张莹回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读过的一篇专业短文中就提到,陕西羽叶报春和华南虎等一样,是最让国内学界扼腕叹息的十个已灭绝野生物种之一。

“再不担心它会灭绝了”


  工作30年来,张莹一直在为珍稀植物种子库的建立和野生植物的保护而努力。他和陕西羽叶报春的相遇,是偶然中的必然。

  “多年来,陕西羽叶报春是我们本地植物研究人员心中的一份牵挂。它流落国外又消失百年的故事,让我们一直感到遗憾。”张莹说。

  2004年,西安植物园在参与秦巴山区珍稀濒危植物迁地保护工作时,就将陕西羽叶报春列为重点考察对象。但包括张莹在内的多路人马历时数月,几乎走遍陕西省位于秦岭南麓的所有县区,仍没有寻获这一“报春精灵”的下落。

  专家们并没有灰心,之后每次去秦岭山里,都会问问乡亲或亲自走一走,看能不能“奇迹般”地碰上陕西羽叶报春。

  转折发生在2006年。国内民间植物学家甘启良先生在秦岭南坡余脉上的湖北省竹溪县南部深山,相继采到3株叶片呈羽状全裂的报春花科报春花属植物,他将标本寄给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经过鉴定,该物种就是被认为已灭绝的陕西羽叶报春。

  “既然它还存在,就不可能不出现在陕西的地界上。”张莹说,“既然名字里有‘陕西’两个字,我们就要在陕西把它找到。”

  接下来是近十年“猜猜寻”的过程。竹溪的发现之后,全国再寻不到陕西羽叶报春的踪影。张莹在陕西各地动保站、街道镇办布下“眼线”,并和其他野生植物专家、爱好者搭起“天线”,成立QQ群、微信群,约定相互通报新的发现。

  2015年,一篇名为《珍稀濒危植物陕西羽叶报春在陕西重新发现》的论文震惊植物学界。这源于陕西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专家任毅和张建强在陕西洋县翁子沟对该物种进行的详细考察。陕西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高级工程师党高弟回忆说,他最早在2009年就已经在翁子沟里看到过陕西羽叶报春的野生种群。

  “我是坐通村公交时在路边发现的,一开始以为这是藏报春,带回管理局把照片传到网上后就收起来了。一段时间后,有北京的专家提醒我,说这可能是藏报春的‘近亲’——陕西羽叶报春。”党高弟说,他和同事查阅图册、文献,判断这的确很可能是陕西羽叶报春,之后约上陕师大的专家一起再去翁子沟做了详细调查,最终通过论文从科学上确认,陕西羽叶报春在它的模式产地陕西重新被发现。

  在获知这一植物于秦岭主脉再次出现的消息后,欢欣鼓舞的张莹和团队按图索骥,在2017年3月采集回两株野生植株。

  “当时最早发现的几处位置都已经被大水冲毁,陕西羽叶报春有可能再次消失。”张莹说,他们冒着山体滑坡危险取回了植株,但陕西羽叶报春不喜高温、不耐移栽,由于对这一物种了解的不足,第一次引种失败了。

  不久后,不甘心的张莹又深入秦岭,在两株已经枯萎的陕西羽叶报春花苞中用镊子夹出仅余的几十粒小米大小的种子,带回西安植物园播种。

  这次,他将种子分批次放入光照培养箱,并模拟发现地的环境展开实验。当年12月,实验室里的陕西羽叶报春开出花朵。随后他采集到种子,宣告了这次迁地保护的成功。

  如今,看着种子资源库里好几斤的陕西羽叶报春种子,张莹自豪地说:“我再不担心它会灭绝了。”

“研究野生物种,就是研究人类自己”


  张莹的南下寻花之旅虽未能成行,但秦岭南麓先传来了好消息。4月8日,陕西省汉中市宣布,在勉县新铺镇的七姊妹村发现一个野生陕西羽叶报春种群。

  “在山沟里有好几片,最大的单株花开得有(农家用的)斗那么大。”发现者、新铺镇党委书记彭海龙说。

  农校毕业、背靠着秦岭在基层干工作几十年的彭海龙,本就留心观察野外物种。在今年3月的一次下乡中,他发现山路旁有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粉紫色小花丛。

  “我找来老乡询问,回答说这花在村子里开了好些年,大家都把它称作‘抱母鸡花花’,并不怎么在意。”彭海龙还是云里雾里,于是打开手机上的拍照识物软件,轻轻一扫——

  “陕西羽叶报春!”

  之前没听说过这个物种的他,看到后面紧跟着的简介后眼前一亮。

  “我怕识别有误差,赶紧把花上下左右拍了个遍,发给汉中市野生动植物保护管理站和陕西省林业局的熟人。”他说,“半个多月后,省上确认,这就是陕西羽叶报春。”

  “这植物对生存环境要求高,能在这里生长不恰好说明了这些年本地生态的改善?”想到这里的彭海龙更加激动,赶紧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株盛放中的陕西羽叶报春。清明假期后,他陪着专家再上七姊妹村,详细观察了花卉的根系与果实。

  “这又是陕西羽叶报春的一个重大发现。”张莹得知这一消息后说,他过去并没有听说勉县有陕西羽叶报春,这里比其他几个发现过陕西羽叶报春野生种群的县都要偏西南,无疑扩大了物种已知的生长范围。同时,七姊妹村海拔只有600米,也是目前野外种群中生长海拔最低的之一。

  “几乎所有报春花都分布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地,但陕西羽叶报春相比之下要低。在自然史上,究竟是除陕西羽叶报春之外的种类都‘爬’了上去,还是陕西羽叶报春率先‘走’了下来?这个课题,不仅可能成为秦岭地区生态气候变迁的佐证,而且隐藏着野生植物进化的密码。”张莹说,他们将进一步揭开陕西羽叶报春的神秘面纱。

  “人们常说‘秦岭无闲草’,就是在夸赞秦岭的生态包容性,它毫无疑问是一片野生动植物生长的乐土。”在张莹看来,“研究野生动植物就是研究人类自己,保护它们也是保护我们。”

  “开在街道上、学校里,就是最大的保护”


  尽管陕西羽叶报春在陕西、湖北等地都已经成功引种并有一定规模的室外人工培育,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官网上依旧将其列为濒危等级。

  “在我看来,对一种植物最大的保护,就是把它尽可能地利用起来。”张莹说,应该尽量让它们避免人类的干预,自然地生长,才能逐步恢复自然状态,进而扩大种群。

  2021年春,西安植物园用栽培的上千盆陕西羽叶报春办了史上第一次花展,引来不少关注,也让研究人员更坚定了将这个物种推回自然空间的信心。不久,张莹去往陕西洋县的西安植物园秦岭基地,把近50株长势健壮且没有变异的陕西羽叶报春植株选在不同的环境种下,进行野化回归实验。

  一年过去,有3株在撂荒地上存活,另有若干在秋季补种的也走完了开花结果的过程。

  野化若有把握,那能否将陕西羽叶报春进行推广,让更多人所熟悉?这引来专家们的思考。

  去年9月,西安市莲湖区远东实验小学的操场边,孩子们将陕西羽叶报春的种子播撒在长1米、宽0.5米的种植箱中。这株曾深藏秦岭无人识的小花,走出温室与实验室,走到广阔天地,用娇弱花朵背后顽强的生命力,阐述着自然的奥秘、生命的神奇。

  对这个从未见过的花卉,学生们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学校大队辅导员朱莎告诉记者,四至六年级每个班认养一个种植箱,还成立了兴趣小组,在植物专家和科学课老师等的指导下,学习花卉的种植方法,了解植物生长发育各个阶段的不同情况。

  “经过一整个花季的绽放,孩子们在环保意识和动手能力上都有提高。他们体会到了研究人员保护大秦岭的不易,会更加珍惜绿色生态。”朱莎说。

  张莹和党高弟均认为,这是陕西羽叶报春走进大众视野的关键一步。“陕西羽叶报春未来能开在街道上、学校里,我认为就是对这个濒危物种最大的保护。”张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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