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年前的稿费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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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1-07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不动声色 |
书柜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杂乱,逼迫我每年年底都要清理一两遍,却是越清理越乱。必须痛下决心,将陈年积下的书籍和杂物,毫不留情地处理掉,腾出一点儿清爽的空间,让心里和眼前都轩豁一点儿、干净一点儿。清理书柜的最下层时,忽然发现角落里很委屈地挤着一个小本,红塑料皮带拉链,由于年头久远,塑料皮已经硬化,拉链也坏了,拉不上,小本张开嘴巴,像是要说什么。
我不记得小本里记的都是些什么,打开一看,是当年满满的采访笔记。那时候,我热衷报告文学的采写,东奔西忙,随身带着的就是这个小本。一页页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眨动着记忆残缺不全的影子。没有想到,中间有两页异样,爬满阿拉伯数字,像躲藏在林子里的一些小蘑菇,只不过已经枯萎——蓝墨水的字迹已经变淡。细看,居然是1983年的稿费单记录。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单单是1983年的稿费单记录呢?这以前和以后的稿费记录都没有,只剩下1983年形单影只地突兀在这里,像顽强残留在舞台上不愿意退场的角色或道具。悠长岁月里打下来的一道追光,斜长地照射在1983年那一个个单调枯燥的阿拉伯数字上。那些数字伸头探脑,像浮出时光之河的一尾尾已经干涸的小鱼,为那时的文人写作留下一枚枚发黄的标本。稿费,于文人是如老牛耕田,秋天谷穗收获一样的回报,对照39年之后的今天,虽然细微如蛇迹尿痕,却可以看出时代变迁的影子,留下一点儿那时清浅的回声。
记得我人生得到的第一笔稿费,是在1976年底或1977年初。周恩来总理逝世之后,我写了一篇怀念的散文,两千字,发表在《北京日报》的副刊上,得稿费6元。那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刚刚恢复稿费制度之时,我在一所中学教书,每月的工资42元半,6元相当于工资的七分之一。稿费单是寄到学校里的,成为一大新闻,写稿居然还能够赚稿费。那时,我和妻子两地分居,又和有病的老母相依为命,生活有些拮据,学校好心,每年春节前都要给我30元的生活补助。6元的稿费在学校传开,这一年的年底,校长找到我,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毕业于西南联大,对我一直青睐有加。他望着我说:你有稿费了,老师们有议论,我们研究了一下,今年的补助就减少一半好吗?我连说应该的。送我出校长室的时候,他又笑着对我说:6元钱,稿费不高,还不如我们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候呢。6元的稿费,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不仅由于是第一笔,更主要是老校长让我感动的亲切眼神和话语。
我从此写稿有了稿费,但具体都是多少,记不清了。如果不是看到笔记本上1983年的稿费记录,一切如烟而逝,被彻底遗忘。所以说,记忆是不可靠的,时过境迁之后的回忆总会变形,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删削或有人为的添加。而笔记本上稿费单的记录,是记忆真实无误的凭证。数字虽然冰冷枯燥,却也铁面无私,清爽如根根笔立的树木,让记忆一下有了枝叶摇曳的生命。
将这1983年的稿费单记录抄录如下——
一月:《我们还年轻》394元,《绿色的戈壁滩》130元,《宋世雄,应该给他一枚金牌》110元,《二十一岁的时候》160元,《爱》77元,《灯光》60元;
二月:《老人与海》92元,《风雪邮路》72元,《李富荣和别尔切克》194元;
三月:《抹不掉的声音》198元,《命运交响曲》154元,《相逢在春夜里》80元,《爸爸妈妈今天毕业》80元;
四月:《小院记事》100元,《那不该倒塌的》125元,《你为别人送去了什么》70元;
五月:《木牌牌》120元,《欢欣与苦恼》120元,《洁白的天鹅》70元;
六月:《瓜棚记》90元,《一片小树林》146元;
七月:《魔方、飞碟和X》370元,《已经是秋天》70元;
八月:《她和他们》130元,《学院墙内外》370元,《柴达木传说》250元,《北大荒酒》166元;
九月:《西瓜的故事》85元,《爱就是火》95元,《默默的燃烧》75元;
十月:《鸟,又飞了回来》100元;
十一月:《爱矿灯的姑娘》45元;
十二月:《北大荒奇遇》315元,《美好而苦涩的心》150元,《一路平安》320元,《三月三》105元。
记录的这些篇目是1983年我写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发表在当时的《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文汇月刊》《青春》《雨花》《新港》等杂志上,是我写作比较勤奋和兴奋的一年。那一年,是我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留校任教的头一年,正是我36岁的本命年。这一份记录,于我算是雪泥鸿爪的纪念,是那一年年轮中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纹络。
其中好多文章写得潦草,记不清都是什么,只有重要的文章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比如《柴达木传说》,是经《文汇月刊》当时的编辑罗达成之手发表在当年第九期刊物上的。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被几家报刊转载。两万四千多字,从稿费单看出,得稿费250元,当时的稿费标准是千字十元,基本上一万字的稿子,稿费100元,各杂志上下幅度不大,标准大致统一。
笔记本上还记着一笔,《国际大师和他的妻子》的税后稿费2745元。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合集,由老编辑胡容大姐编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二十余万字,首版印了八万册,算下来也是千字十元左右,书和报刊的稿费标准差别不大。这本书在1983年12月出版,收到样书和稿费是1984年的事情了。
如果不将这本书的稿费计算在内,1983年我一年的稿费收入是5248元。按照当时的生活标准,这笔稿费作为一个普通的业余作者不算少(当然无法和畅销书作家相比)。当时流行“万元户”,1983年我的这5248元,等于半个“万元户”呢。
千字十元,相对刚刚恢复稿费的标准千字3元,6年的工夫,稿费标准增长三倍之多。如果和如今的稿费标准相比,增长幅度明显高出更多,一些报刊的稿费千字百元至几百元不等,有些杂志则高达千字千元。这样算来,稿费增加了几十倍甚至一百倍。这还不算版税拿稿费,会更多。只按照平均的标准看,和1983年比,如今的稿费最低也增长了十倍上下。应该说,稿费确实在增长,有目共睹。
但这只是数字的增长,没有物价指数的上涨和货币的贬值因素在内。物价指数和货币贬值率过于专业,说起来有些复杂,如果只拿当年的工资来和今日的工资对比,会看得稍微直接明了一些,便也会看出如今变化后稿费的些许尴尬。1983年,我每月的工资是47元5角,一年的总收入是570元。我的稿费收入是工资年收入的近十倍。现在,我年进账的稿费则远远达不到工资收入十倍的标准了。从这一点看,我们如今的稿费和1983年比并没有增加,相反减少。数字的变化,说明不了实质的变化。
当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不能以偏概全,囊括其他作家,更不能和上了作家收入排行榜的作家相比。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作者,也许更具有普遍性。这个1983年的稿费单记录,还是多少可以给制定稿费标准的部门提供一点点参考,调整制定出更合情合理、合乎时代发展的标准,从而更体现对作家劳动、对文化价值的尊重。对于一般人而言,或许和稿费并无关联,但这个1983年的稿费单记录,起码可以像一张老照片,让你想起39年前我们曾经共有的生活图景。蓦然回首,已是白云苍狗,数简隐书忘世味,半瓯春茗过花时。